怪盗一缕春

　　大雨过后，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槐花瓣和绿叶枝干残破地倒在地上，凌乱不堪，空气都带着雨后的潮。

　　一缕春难得没走房顶，也没钻小巷，而是和大众想法对着干，踩着树枝走在东市的大街上。

　　他换了身半旧不新的灰蓝布衣，调整了走路姿态，脸上也刻意弄得灰扑扑，但那双招摇的绿眼睛，实在是无法隐藏。

　　他想起昨晚和阿九的对话。

　　“怎么办？”阿九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第一，躲！这里不能久待。飞龙卫的狗鼻子灵得很，迟早会搜过来。我知道几个比这里更偏、更没人去的地方，说完就去！”

　　“第二，先换身衣服！你这身扎眼的青皮，现在就是催命符！”她嫌弃地扯了扯一缕春那身已经脏污破损的青衣。

　　“第三，”阿九的眼神变得极其凝重，“洗清罪名！光躲没用，沈追不抓住‘一缕春’，绝不会罢休！我们得找出真凶！你快想想，采花贼会是谁？会不会也是檐上雪？”

　　“不是他！”一缕春斩钉截铁，“至少，采花那件事，肯定不是他干的！”

　　“为什么？”阿九问。

　　“直觉！”一缕春也不知道这个感觉从何而来，尽量分析道：“那个白衣人，高冷孤高……我亲眼看见他杀人，都没有杀我，应该不屑做这么下作的事。”

　　“那么，昨晚在王府，除了你，还有一个冒充你的人！”阿九的眼神冰冷，“杀人可能是白衣人，但翻墙去后宅的，肯定是另一个！他故意穿着青衣，模仿你行事的风格，想把所有脏水都泼到你头上！”

　　这个推断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一缕春混乱的思绪。他感觉冰冷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

　　“你是说……有两个‘一缕春’？”一缕春倒吸一口凉气，“那该怎么找？”

　　“不知道。”阿九干脆利落，“但他是关键！他既然能潜入王府后宅，要么轻功极高，要么……就是王府有内应！”

　　她站起身，透过破缸的缝隙警惕地看了看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先保住小命！养好伤，别轻举妄动！外面有我。”

　　她把剩下的食物和水往一缕春怀里又推了推，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记住，活着！等我消息！我会想办法查，查那个婆子，查王府后宅那晚的动静，查最近城里还有没有别的怪事！沈追那边……”

　　阿九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也不是傻子。只要我们能找到一点证据，证明昨晚有两个‘青衣人’，或者证明采花是假的，就有转机！”

　　他正盘算着洗清罪名的大计，冷不丁旁边一个杂货摊子后面，猛地窜出个干瘦的身影，直直挡在他面前！

　　“一缕春！”来人声音低低，却带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儿，像旁边那棵老槐树。

　　一缕春吓了一跳，差点撞在人身上。稳住之后，定睛一看，是个老头。

　　干瘪，佝偻，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长衫，头发稀疏，却梳得一丝不苟，眉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一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钉在他脸上。

　　“不是我！不是我！”一缕春脱口而出，下意识地就想绕过他。

　　这老头他认识，城西顾家私塾的那个老学究顾守拙，出了名的古板守旧，之前在茶楼还听他喷过自己。

　　“就是你！”顾守拙却异常敏捷，枯瘦如鹰爪的手猛地伸出，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你这双眼睛……错不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已有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一缕春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要是被认出来……

　　他反手一把扣住老头的手腕，力道用得巧，没伤着他，却让他挣脱不得。

　　“嘘——！老爷子，您小声点！有事儿咱好商量！”一缕春压低声音，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这倔老头拉进了旁边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僻静小巷。

　　巷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头顶天光漏下来。

　　一缕春把老头推到相对干燥的墙根，自己也靠在对面的墙上，警惕地看了看巷口，确认没人注意，才松了口气，没好气地瞪着老头：“说吧！顾老先生，您这唱的哪一出？碰瓷啊？”

　　顾守拙靠着墙平复了一下呼吸，浑浊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他，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顽固的忧虑和痛心。

　　他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襟，挺直了佝偻的背脊。

　　“老夫不是来寻你麻烦的，”顾守拙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一缕春，老夫是来劝你的。”

　　“劝我？”一缕春挑眉，绿眸里闪过一丝玩味，“劝我什么？”

　　“劝你莫再行那偷盗之事！”顾守拙不容置疑道，“偷盗是小人行径！损人利己，败坏道德，遗祸无穷！老夫看你年纪轻轻，身手不凡，何不将这份本事用在正途？堂堂正正做人，岂不……”

　　“停停停！”一缕春不耐烦地打断他，掏了掏耳朵，“老爷子，您这套说辞，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我知道偷东西不好！我比谁都清楚！”

　　他往前凑近一步，绿眸在昏暗中闪着光，甚至带着挑衅，“可我就偏要干！怎么了？”

　　顾守拙被他这理直气壮的“偏要干”噎得脸色发青，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你……你冥顽不灵！”

　　一缕春看着老头气得哆嗦的样子，恶作剧的心思突然冒了出来。

　　他再进一步，将顾守拙的身躯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脸上扯出一个邪气的笑，阴恻恻地说：“好哇，你个老顽固，自己送上门来，还敢来教训我？就不怕……”

　　他拉长声音，手刀在自己脖子前虚虚一划，“我在这儿就把你杀了灭口？反正我现在是杀人犯，虱子多了不痒！”

　　他本意是想吓唬吓唬这多管闲事的老头，让他知难而退。

　　谁知顾守拙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猛地梗直了脖子。那佝偻的背脊挺得笔直，浑浊的老眼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直直迎向一缕春带着威胁的目光，斩钉截铁道：

　　“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老夫一把年纪，黄土埋到脖子根了，何惧一死！”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但偷盗之事，断不可为！老夫今日就算血溅五步，也要把这话说清楚！”

　　一缕春愣住了，看着这老头坚定的眼神，这老头……是认真的。

　　“坏了，大麻烦啊。”一时他恶作剧的心思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明明周围环境危险，他想离开，可是脚下跟生了根一样。

　　顾守拙喘了口气，看着一缕春愣怔的表情，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失望，或许是痛惜？他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沉重：

　　“一缕春……我知道你干的那些事！你偷刘扒皮的翡翠白菜，偷王知府的金鹤壶，你把那些为富不仁的、鱼肉百姓的狗官恶霸耍得团团转！你把偷来的银子撒给街边快饿死的娃儿！你跳井救过落水的孩子！”

　　顾守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质问：“我老头子眼睛还没瞎！心也还没瞎！你……你本心不坏啊！你骨子里是个好人！你明明能做点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好事！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干这下九流的勾当！非要当这见不得光的贼？！”

　　“当贼又怎么了？”一缕春脸色苍白了几分，那层玩世不恭的伪装瞬间碎裂，他后退几步，像是被刀狠狠刺穿。

　　“老爷子！您懂什么？！”他猛地看着顾守拙的眼睛，绿眸里燃烧起火焰，“这是我的梦想！从小到大的梦想！您以为我在玩吗？我在偷鸡摸狗吗？我在作践自己吗？！”

　　他的声音带着执拗和不被理解的委屈，好像在心里重复了很多遍：

　　“您那套‘正途’是什么？是好好学习，找个好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吗？可是我受够了！就算我下一秒就死了，我现在也要实现我的梦想！”

　　顾守拙脸上露出极度的困惑和鄙夷，“偷鸡摸狗也能叫梦想？那是什么狗屁梦想！那是下贱！是自甘堕落！是辱没祖宗！”

　　“住口！”一缕春瞬间炸了毛。他指着顾守拙，手指微微发抖，“阿九都不说我了，你凭什么说我！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都在发颤：“我就喜欢！我就乐意！我高兴！您看不惯？看不惯就让开！别在这儿挡我的道！”

　　顾守拙被他这连珠炮似的反驳噎得脸色涨红，嘴唇哆嗦着：“你……你……冥顽不灵！朽木不可雕也！”

　　“对！我就是块朽木！您老省省力气吧！”一缕春梗着脖子，绿眸里是毫不退让的倔强。

　　他眼眶通红，狠狠瞪了顾守拙一眼，那眼神里有执着，有被误解的愤怒，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别再找我了！”他丢下硬邦邦的一句，猛地转身，背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怒气，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小巷，迅速汇入街上的人流，消失不见。

　　狭窄幽暗的小巷里，只剩下顾守拙一个人。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刚才挺直的脊背又佝偻了下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望着巷口一缕春消失的方向，浑浊的老眼里，愤怒和鄙夷渐渐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哀。

　　巷外传来巡街兵丁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隐约的盘问声。

　　顾守拙枯瘦的手指扣着砖，指节泛白。他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他沉默地站了很久，直到腿脚都有些麻木。最终，他只是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走出巷口。

　　没有向任何兵丁或衙役指认刚才那个“冥顽不灵”的少年。

　　他只是佝偻着背，像个真正的、行将就木的老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巷子的另一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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