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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雪
自寿宴后她的日子过得平静安稳,一早就乘车往积香寺去给母亲上香。
程怀珠同她说,离程宅较近的一座寺庙,彼邻繁台山。因是前朝所建,虽不比大寺庙来得宏伟却极其幽静,最宜清修奉灵。
前几日大雪山路难行,来上香的人少,积雪覆在房檐上显得更加肃穆。
从禅房出,走过一截爬山廊,日渐西斜。
素袍蓝衫的少年转入庭院,他站在廊下,双手紧紧抱着木盒,垂首静立,背影略有紧张。
不一会儿有人打开门,出来个年长的女子,见到他惊讶万分。
“二郎怎么来了,这外头如此冷,怎么站在这里也不让人传话?”
江策试探着开口问道:“姑姑,我娘可在?”
兰溪引着他在游廊上坐下,把手炉塞他手里,细细端详,许久欣慰地笑起来。
“几年不见,长得愈发好了。倒真是长大了,也不似以前那样顽皮淘气,沉稳了许多。”
江策羞涩一笑,犹豫了许久,还是开了口。
“兰溪姑姑,我母亲.....”
兰溪道:“娘子饮了药,如今睡下了。天色渐晚,二郎还是先回家去,改日再来吧。”
“饮药?”江策抓着她的衣袖,急忙问道,“我娘病了这些日子,还没好吗?”
兰溪按着他的手拍了拍:“已经好了不少,你就不要担心了。”
江策松了口气,目含祈求。
“那......我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她?”
他声音低了下去:“哪怕是,远远的,隔着屏风瞧上一眼,磕个头。”
兰溪不忍看,别过头去,没有回他。
江策扯着她的衣袖,低声恳求:“求您了,只一眼就好。”
她长长叹气,终是不忍心,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走吧”
兰溪推门入,回头见江策站在门前不敢进,攥着自己腰间垂下的长绦。
“好啦,门开着容易进风,快进来吧。”
江策这才抬脚,跨门而入。
隔着画屏,榻上的女子睡得不甚安稳,眉头紧锁。
兰溪轻轻推醒她:“二郎来了。”
她坐起来,兰溪替她披了件衣裳,示意屏风后的江策。
郁娘子抬起眼,屏风后的人跪地叩首不起。
“孩儿见过母亲。”
她声色很柔很软,却平静而冷淡。
“起来吧。”
江策站起来,长指扣着木盒与梅花:“檀姐姐说您病了,前段时日祖母寿宴府中忙碌故而没有及时来看您......”
“知道了。”
郁娘子垂下眼,温柔苍白容颜平静:“我已大好,不必担忧。”
江策站在屏风后头有些局促不安,他想了想又轻了声:“我进京之后,又犯了错事,请您不要生气。”
郁娘子靠在枕上,淡淡道:“既然陛下和老太太都已经斥责过你了,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江策咬唇,声嗓轻咽:“您真的......不生气吗?”
“你十八了,又不是幼时孩童。如今身兼要职,身负婚约。再过些日子便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你若是自己不懂得收敛,我说再多又有何用?”
她说话总是这样,很轻很柔,却少有温情。
江策的心坠了下去。
屋内一时沉默。
郁娘子缓了缓气,轻声道:“此刻天色渐晚,恐雪落难行,回家去吧。若是晚了,老太太该担心了。”
江策问她:“那您呢?”
她只是道:“回家去吧......”
江策过来的时候,早已做好了准备。这么多年,也一直都是这样了。
如今听见这些话,可还是觉得眼酸,他又问了一句:“难道,这里不算我的家吗?”
可连冷淡回答也没有了,静得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江策压下自己翻涌的情绪,复又露出笑,放下木盒与梅花。
他撩袍跪地,恭恭敬敬地伏地叩拜。
“我知这两日是外祖的祭日,上京前已往外祖家送了祭礼。这是我抄的经文,梅园的梅花开了不少,我折了些来......等您好了,我再来看您。”
言罢,他起身出去。
“年关将至,你兄长道卿不在,府中事务繁杂忙碌。倘若是无事,也不必来这儿。”
江策抬起的脚一顿,身形微颤,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快步跨出了门。
他把情绪一压,匆匆道:“知道了。”
人一走,兰溪湿了眼眶,只叹气道:“您又何必如此伤他的心?”
“不看见还好,一看见,就又要想起那些人那些事来。”郁娘子怔然,她喃喃低语,“你瞧他,是不是和他父亲越来越像了?”
“瞧这梅花,还是你最喜欢的绿萼白梅呢。”兰溪没说什么,取了木盒与梅花来,坐在郁娘子榻边。
“二郎小小年纪丧父,你又常年不在,他何处不可怜?”
郁娘子却道:“他亲长尚在,有朋友,有兄姊,有老师。衣食住行,诗书礼乐,从未短缺过。并不欠缺什么......”
兰溪道:“可父母,终究是父母,不是其他人其他物可以替代的呀?”
“别说了。”郁娘子别过脸埋入枕间,失手拂落了梅花与木盒。木盒掷地声沉闷,里头的经文纸页翻落一地。
经文底下是一本书,兰溪拿起来,书籍泛黄古旧。
“你一直在寻《幽兰调》的琴谱,在这儿呢。”
“小郎君,是个多好的孩子。”
她愈发悲痛,蜷起身,掩面长泣。
“别说了......”
窗外朔风猎猎作响,修竹随风摇动,最后承受不住,生生断裂,枝叶上的积雪随风而落。
僧人扫去积雪,露出青灰地砖。
薛婵走到窗边,积香寺的墙瓦掩映在纷白雪中,只露了几点朱红褚黄。
“都奉好了吗?”
云生点点头:“嗯,准备的东西都在廊下。”
薛婵:“初桃让人去套车,等我与云生供奉完就回家去。”
初桃:“好”
薛婵和云生走出门,院子里的雪已经被僧人扫去了大半,只剩月洞门旁的腊梅上盈着雪。
她与云生拾阶而上,向右走出数十步便到了往生殿,里头烛火明朗。
香案上是两座漆红的往生牌位,薛婵接过云生点好的香,拜过后插进香坛。
云生也拜了拜,扶着薛婵起身:“娘子会过得好的。”
薛婵亲手将一枝枝松木腊梅花,插入瓶中,轻声道。
“我只希望她常来我梦。”
不知是谁开了窗,有风骤然卷进,殿内烛火登时晃动得厉害,又卷翻了薛婵母亲的花瓶。
云生与僧人上前关起窗。
薛婵连忙去扶住晃动的瓷瓶,一旁不知谁家牌位前的瓷瓶也被吹翻,顺着案沿滚动着,碎了一地。
瓷瓶碎在薛婵脚边,她往后退了两步,才发现那瓶内的花枝已经渐枯还未来得及换。
许是供奉的月牌,故而还未来得及更换。
“呀,怎么碎了。”云生回头惊讶。
薛婵向那僧人道:“小师父,这瓷瓶如今碎了一地,不如重新换一个吧。”
“好”
僧人出殿,不一会儿就取了新瓷瓶回来,重新摆在往生牌前。待他看清那往生牌,突然疑惑道:“咦,这位施主倒是很少迟来呢。”
云生笑道:“许是家中有事,加上这几日下雪,来得迟也是可能的。”
她说着便帮忙把牌位整理好,薛婵浅浅凝了眼那牌,只瞧见了个“杨”字。
云生她们备的松梅很多,插完瓶后竟还有余。
薛婵见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剩下的松枝与梅花,递给云生。
她心领神会,交由僧人,置在在了那空空的瓷瓶前。
“姑娘”初桃从外头走进来,“马车已经备好了,现在走吗?”
薛婵转身笑道:“走吧”
几人走出殿外,天已暮,灰蓝天际只残捻着几缕金线绯丝。
一行人拥簇着薛婵往回走,才刚走到大殿一瞬间就暗了,竟飘起雪来,顿时白茫一片。
薛婵与云生快步走到廊下,等着随行的人送伞。
她低着头,接过云生手里的提灯,在廊下轻轻走动着,雪梅被风卷进裙边。
雪下得碎密,大殿前的庭院里有棵百年老松。白雪积压其上,更显青冷苍翠。
薛婵的目光顺着松枝往下,瞧见有人静静坐在树旁的问佛石上。
因着苍茫暮色,又穿白袍蓝衫,仿佛与霜雪融在了一起,故而一时没看见。他双臂环肩,低垂着头几乎要埋了进去,时不时伸手拂过面颊。
薛婵想:他是在哭吗?还是,只不过抬手拂去落在面颊上的雪花。
许是看得久了,江策也察觉到目光,抬起头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数步之外,有人提着灯站在那里。
她灯笼里那点子光晃晃悠悠,破开渐暗的夜暮风雪。
江策眼中湿意早已化作几缕风去,惟剩层薄薄的雪壳子。他揉揉眼,待看得认真些,才发现是薛婵站在石阶上。
银白衫,葵黄衣,涧石蓝裙。
傍晚静悄悄,只有簌簌的碎玉声,风雪吹得他一时有些茫然。
江策忽地想,这像什么呢?
像灯。
像他挂在芭蕉上的一盏玻璃珠灯,每到黄昏将歇未歇的时候,那灯笼里散着的晕黄的光。幽幽的柔亮,在浓重昏蓝的暮色里照着一隅。
薛婵微微俯身,屈膝颔首,向他遥遥一礼。
江策站起来,身上的雪倏然落下,交手弯腰,也回了一礼。
昏暗的夜看不清他的容色,不知是否因为雪夜的大相国寺格外庄严肃穆,还是他的衣衫过于浅淡,薛婵觉得他颇为温和柔软。
那头云生已经带人撑伞而来。
薛婵同她相视一眼,她立刻拿起一把,走到江策前。
“风雪大,郎君还是撑伞稍稍遮一遮吧。若是顶着冷雪回家,病了就不好了。”
江策抬眼,薛婵与初桃早已共撑一伞离开,只剩风雪里淡淡的影。
他伸出手,接过那把伞:“多谢了”
云生颔首离开,追上薛婵的脚步。
江策撑开伞,风雪被阻隔在伞面以外。
“江二哥”
他循声抬起伞面,方有希从大殿走过来,江策轻笑:“是来看公主的吧。”
她点点头,依旧是温柔和暖的笑意:“来给母亲上香,二哥是要回家了吗?”
“嗯,准备回去了。”
方有希问他:“江大哥回家了吗?”
“还没呢。”
她打量着江策,笑起来:“二哥又是骑马来的吧?现下风雪渐盛,不如我捎你一程?”
江策握紧了伞柄,笑了着摇头:“我坐不惯车,还是骑马比较快。天晚了,我还有事,你早些回去吧。”
“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两人就此作别。
马车在山野间辘轳而行,车轮在新雪上碾过,响起一路“咯吱咯吱”声。
薛婵昏昏欲睡,靠在车壁上小憩。
“咔嚓”
她只觉人要飞出去一般,额头哐当一声撞上了车壁。
“嘶”
薛婵揉着额头,原本的困倦都给惊散了。
云生掀开车帘问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戴着斗笠,从后头跑来:“天黑又下了雪,一时看不清撞上了石头。现下车轮脱了,恐怕要修呢。”
初桃跳下车,环视了一圈白雪纷燃的山路,跺了跺脚。
“那怎么办?这还离家有些距离呢,总不能让姑娘待在外头吧?”
云生叹了叹气:“再不回去,大人娘子该担心了。”
薛婵两眼一闭,捂上了自己的额角。
究竟是她倒霉,还是他晦气,为什么每次见面总没好事?
“叮铃叮铃”
有铜铃声穿过风雪而来,初桃:“好像有人来了。”
方有希正认真看手上的罗盘,身下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身旁的玉衡掀帘问:“怎么停下来了?”
“前头不知谁家的马车停在路上了。”
方有希放下罗盘,向坐在身旁整理书卷的侍女道:“应星,你下去瞧瞧吧。”
应星下了车,走上前去,与初桃打了个照面。
“不知是哪家的娘子,怎么停在路上?”
初桃一脸歉疚,解释道:“我们是知书巷程家的,马车撞上了石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应星:“程家?可是薛大姑娘?”
初桃点点头,应星了然一笑,往回走去。
她掀帘向着方有希道:“前头是薛大姑娘,说是马车坏了,走不了。”
方有希微微笑起来:“既如此,你去请薛姑娘来,随我们一起走吧。”
待到应星再掀帘时,薛婵已经在车前了,她略有尴尬:“劳烦了。”
方有希一笑:“夜深雪重,总比待在这山路中好。回去晚了,想必程姑娘该担心了,快上来吧。”
玉衡将她扶上车之后自己下车,与应星云生几个姑娘上了后头的马车。
车轮又转了起来。
薛婵坐在方有希身侧,垂首忧心。
“放心吧,我已经让人骑马回寺里找人来了。”
话语轻柔,在冬夜里显得格外和暖。
薛婵坐直身,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今日之事,倒是劳烦姑娘了。”
方有希想了想,含笑道:“不过举手之劳,如果薛姑娘,当真想要谢……我正缺一套消寒图,可又嫌市面上的不够新雅,薛姑娘不如绘上一幅来,好让我消磨时间?”
薛婵点点头:“好”
说完后又安静了下来,方有希也没有说话,只是收起手里的星盘靠着车壁阖眼。
小半时辰后,马车停在了程宅门前。
薛婵与方有希辞别,入了家门。
马车向着武安侯府而去,方有希靠在车壁上小憩。
应星与玉衡小声交谈:“咱们姑娘好像对薛姑娘格外照顾,你说.....”
方有希睁开眼,无奈开口:“我听得见。”
应星笑了笑,玉衡忍不住问她:“姑娘为何对薛姑娘如此特殊?是因为薛姑娘画画的好,还是因为是江二郎的未婚妻呢?”
少女垂眸,笑意轻柔。
“起初,不过是受人所托,故而多照顾几分罢了。”
她垂眼,想起了往生殿瓷瓶里的那几枝松木腊梅,淡淡笑起来。
“如今觉得,交个朋友或许应该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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