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名字(中)
重新踏入废墟别墅的阴影时,你看着天上的明月。
你终于有时间去看奈费勒了。
其实你该走了,你甚至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你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离开奈费勒。
至少此夜不行。
起初你只是想远远看上一眼,哪怕没办法详谈应对宰相的对策,你也好求个心安,毕竟聚会上奈费勒的状态似乎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的不妙事故。
但你没想到刚翻窗就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月光蜿蜒。你的好政敌,你心中永远紧绷着的那个影子,一动不动地蜷在那里。你心中一颤,立刻潜了过去。你不敢惊动他,先探了探鼻息。如果不是微弱而灼热的气息透出你熟悉的嶙峋,你几乎以为那略显病态的潮红是什么终点的妆点。
发热,盗汗。他在发烧。聚会时你只看出来他精神不济,莫不是不胜酒力?但你不记得他宴会上有沾过酒杯,那又是什么时候染的病?你一边思索,一边轻手轻脚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掌小、包着亚麻布片的镀锡铜瓶。
那是玫瑰水。你跪在他床前,摊开亚麻布片,让沁凉的水液将它浸湿,抚去粘腻的汗液,再轻轻地贴上奈费勒的额头。感谢梅姬,即使你们兄弟俩再不讲究,也会让你们随身携带这种降温用的小玩意儿,不至于真的被烈日烤死。
月光把他照得苍白。你看着那双锁紧的眉峰,开始天人交战。接下来你该怎么办?你很想就留在这里,你知道这种降温措施并不能治本。但你没有太多的身份和立场支持你帮他减轻痛苦,就连你实际的行动都只能寄希望这点带着花香与薄荷的酒精能带去他些微过剩的热度。
顿时一种无力感包围了你。你忽然感觉自己很没用,怎么连这点事情都没办法做到?你是怎么做盟友的?你有什么资格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资格肖想他?你待在他的床沿,没由来的厌弃自心底泛起,好像要将你吞没。
直到一声呓语打破了静寂。
你总是身体先行。等你的脑子跟上你的动作,你发现自己已经在手上涂好缬草精油,帮他按太阳穴了。这不怪我。你心虚地在心里开脱。精油也是梅姬塞给你的,你家嫂子对你太好了。而且……怎么能有人做到视而不见啊!瞧瞧奈费勒豆大的冷汗,你擦都擦不赢。再看看他攥紧的手掌,都掐出血了,你赶紧把亚麻布撤下来塞他手里。再听听那一连串呓语,叽里咕噜的全是人名,哈!什么卡莱姆瑰尔,你怎么不知道奈费勒什么时候还认识了你没听过的小姑娘!什么阿迪尔,这种时候还想着安抚流民!什么艾尔萨德,梦得见医生不记得看病!哈!还快了、快了……到底在梦什么啊奈费勒!
你就这样气呼呼地,听见一个人名,不管你认不认识都要在心底骂一句,但并不耽误你手上熟练的按摩动作。很快那些自我厌恶的情绪就被怒意吞没,甚至还泛出一丝酸味。
怎么不叫你的名字。
明明在一旁的人是你。
这股奇怪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刹不住脚。你看着奈费勒痛苦的表情,痉挛的身躯,心脏紧得发痛。你很想抱着他,让他靠在你的胸口,用吻抚平他的困苦,但你做不到。有太多的东西阻碍了你。王座的阴影,时间的追逐,身份的鸿沟,以及更多的,无法言明之事。你只能揉着他的太阳穴,入魔似的看着他,任痛苦绞着你的心脏,好像陷入病榻的人是你,好像你这样就能把痛苦传导到你的身上。
直到那双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
“…苏海尔?”
平地惊雷。
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瞬间慌乱爬满了你的脊背,你感觉这比奈布哈尼喊你哥哥的乳名还让你惊慌。
毕竟你的哥哥是明面上活下来的继承人,在继承阿尔图这个名字之前,被人熟知莱尔这个名字还是可以解释的。但苏海尔是怎么回事?在从封地随小王子入主王都后,除了如今的苏丹知道那埋葬在林地的名字,这座王城再没有人知道你曾经的姓名。
时间仿佛停止了。你看着那双仍显迷蒙的眼睛,好像忘了呼吸。
但有人还记得你。
那只攥出伤口的手覆上了你喉间的血痕。
“脖子怎么了?”
声音沙哑,仍带着病气。
月光殷殷,亮得你看不清他的脸。
你一时没能说出话。
“哭什么,”你听见那人笑了一声,“真难看。”
“没什么,”你攥住了他的手,拂去那滴在他脸上的泪水,只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擦着了,没事。倒是你,怎么搞成这样。”
“那可就得问你的好哥哥了,”他笑容淡了淡,嗤了一声,“他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呢。”
哥哥?你心里警铃大作。虽然你们并不会真的害对方,但你兄弟俩互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乎是从生下来就有的光荣传统。你真怕,不,是肯定,你哥哥一定是给你整了个大的。
“我会帮你问清楚的,”你没怎么犹豫就抛弃了你哥,“但不管他想干什么,别去黑曜夜光了,那里不适合住人。”
他摇了摇头,示意你扶他起来。你立刻托起他的后脑,手臂穿过他的枕骨下方,想扶着他的肩臂让他靠在床头。
但他没有如你的愿。
奈费勒把重量都压在了你的身上。他的脑袋搁在你的颈窝,上半身倚在你的肩头,压得你动弹不得。
“你……”
你的内心震动不已,一瞬间忘了要怎么讲话,也不敢动作,甚至…不敢相信。
“累……”
奈费勒好像听不见你不太平的心跳,他的头发擦着你的脖子,痒意顺着喉咙流进你的胃里。你顿了顿,眼睛半阖片刻,主动调整了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
“累就不说话了,”你轻声说着,有些沉闷,“你只是一个人,不要想那么多,药在哪里?我找给你,吃完好好休息。”
他摇了摇头,说了句早上就会好,再没有出声。你突然觉得肩上的重量更沉了一些,一个可能性从你心底钻出来,但那有些过于不可思议,以至于你没让它真的浮上来。
就这样,你让他靠了半晌,直到你觉得整个人生都在半侧身子的麻痹中度过了之后,你听了他的声音。
“苏海尔……是你的名字?”
你僵住了身子。他拍了拍你的手臂,带着安抚的意味。你调整了一下呼吸,才闷闷地开始说话。
“是乳名,”你说,“每个阿尔图家的人,在成为继承人,继承阿尔图这个名字之前,都有自己的乳名。哥哥生在正夜,母亲给他取名莱尔,我生得晚些,快天亮了才出生,于是母亲叫我苏海尔。”
“莱尔,夜晚的孩子,苏海尔,黎明的星星,”奈费勒似乎又笑了一下,“你的母亲真是没有取错名字。”
“是吧……”你按下心里的悸动,微微低头,似乎能闻到他发丝的薄荷香,眨了眨眼睛,“怎么突然……”
“我有一种感觉,我应该在更早的时间就认识了你,”他说,“或者说……苏海尔。”
“什么意思?”他的话让你摸不着头脑,你疯狂搜刮自己的记忆,可你实在是没办法从比五年前更早的记忆里挖出任何属于奈费勒的踪迹,而接下来奈费勒的话颠覆了你的认知。
“我并不是说五年前,”他摇头,“而是……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两套记忆。”
你听着你的谏官,从海市蜃楼上的盛世坠落,又陷于尸山血海里的王座。十四个日夜的期待与空落,无数次力竭又苏醒的雕刻。被收藏了歌喉的少女唱着命运的旋律,乘着护民官的马车,向着无垢的教堂驶去。火焰自天坠落,海洋直冲云霄。如此循环往复,阴阳倒错。你的谏官如此一人行走在圆环之上,无拘无束,亦无依无靠。
他每天竟是背负着这些么?你静静地听着,开始难过起来。你无从辨别这究竟是奈费勒操劳过度产生的谵妄,还是你哥哥或者其他什么人施加的影响,你只是纯粹地为眼前苍白的影子感到心疼。
直到你听见了那一句话。
“生命是一个圆环,”你听见他说,“我从来对诗歌没有太多的涉猎,只是今日,我的脑子里尽是这句诗。”
“生命…圆环?”你咀嚼着,忽然表情怪异了起来,“你知道舍姆斯?”
“只是听到过,集市上的书商这么唱着,就是卡莱姆瑰尔,那是个舍姆斯的书迷。离开黑曜夜光之前,也曾听夏玛唱过。”
“你遇见舍姆斯的书迷之前,还听过夏玛唱歌,”你的表情更奇怪了,“但你不知道,舍姆斯和夏玛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
“舍姆斯就是夏玛。”你不知道自己扔了个重磅炸弹,“那是她……还是他的时候的名字。”
你的盟友表情忽然有些凝滞,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但没等他开口,他忽然眉头紧蹙,似是头痛再次袭击了他的大脑,脑袋歪向了你怀里。你赶紧将他扶住,让他靠在你的胸口,按揉起太阳穴。
“不想了,”你抵着他的发顶,又扯了一条亚麻布浸透玫瑰水,贴在他额头,“好好休息吧……以后再说也没关系,你身体要紧。我也该——”
“不……这不打紧,”似乎听出来你打算离开,他忽然打断了你,“我……还有话对你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