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之夜[双向暗恋]

作者:麦三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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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鞋


      宝香记忆里自己有很多漂亮的鞋。

      红色小皮鞋、水晶凉鞋、一踩鞋底灯球滚动闪闪亮亮的鞋,和妈妈的鞋放在一起,鞋柜里五颜六色像她的水彩笔。

      爸爸的鞋更稳重些,黑白灰蓝深褐,放在最下边两层,像泥土沉在地上。

      关于鞋柜,她只能记得那么多。

      宝香还能追溯到的记忆是妈妈歇斯底里逼问爸爸,掉在洗漱台下的口红是哪来的。

      天花板微微晃动,墙灰像雪一样。

      隔了一周风息雪停,他们和好如初。

      一年级的宝香已经学会自己回家,背着书包过三个路口就能到小区大门,她甚至能踩着溜冰鞋爬楼梯。

      家在三楼左边那户,溜冰鞋发出响亮的"咔咔"声,在空荡的楼道上下回荡。

      打开门,爸爸在玄关处穿鞋。

      “香香,今天放学那么早?”他拉一下身后细长女人的衣袖,“这是徐阿姨。”

      徐阿姨匆忙抓两下大波浪卷,浓妆艳抹的脸苍白古怪,仔细看是因为没涂口红。

      紫白的嘴唇似覆着薄膜,一上一下分开来笑:“这就是香香啊。”

      宝香点头:“阿姨好。”

      “香香,我送阿姨下去。你先写作业,爸爸回来给你买冰棍。”

      她应声说好。

      家里有点乱,衣帽架上妈妈的丝巾歪了,沙发有长时间陷下去形成的波纹褶皱,茶几旁掉着几根翻红的长卷发。

      宝香认真扫了地,拍拍沙发把它重新拍得松软饱满,茶几底下扫出半只耳环,缠着灰尘毛发织成的网,掉在这已经不短一段时间。

      快七点钟,妈妈带着熟食回来,半小时后爸爸也推门而入。

      “香香,吃饭了。”

      她跑出书房,手心握着刚捡的头发。

      虽然爸爸忘记了冰棍,但宝香无怨无悔地守护着这个家,这个没有争吵、没有灰暗、在她愿望清单里永恒不变的家。

      藏在床底的东西慢慢堆积,是她细心从角落里搜集的灰尘。宝香是最了解这个家的人,她童年的细心与好奇留在了每一道砖缝里边。

      宝香也有发挥不好的时候。四年级的夏天,她撑着肠胃感冒上了一天课,回到家时虚脱趴在床上。

      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睡醒再把茶几上的水杯收掉。

      “香香啊,起来吃了饭吃点药再睡。”妈妈把她晃醒的时候,宝香脑子一冷,心跳都停了。

      像做坏事被抓到一样,她挣扎起来,茶几上还放着那个带唇印的八角玻璃杯。

      “香香。”

      宝香猛地回身,战战兢兢挡住茶几。

      “香香,妈妈单位有事,你吃完记得吃药。”

      她匆匆忙忙,趿上凉鞋走了,没回头看一眼。

      宝香扒着干巴巴的饭,饭粒粘在牙龈上,硌着口腔,用舌头怎么剔都剔不下来。生病时吃饭等于吃药,她还是坚持噎进去一碗白米饭。

      洗干净杯子和碗,她席地坐在抽屉前找药,不知道该吃什么,最后吃了健胃消食片和感冒药。

      宝香在家里找到几根头发,不是妈妈的,不是爸爸的,也不是徐阿姨的。这头发比爸爸的长一点,棕褐色,放在太阳下会变成金黄。

      她保护爸爸,也保护妈妈。

      她不懂什么叫背叛,所以从不觉得自己背叛了爸爸,或者背叛了妈妈。她只希望别再下雪了。

      妈妈外出交流学习的时候,徐阿姨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家里,门垫上常常歪七八扭放着爸爸的皮鞋和徐阿姨花枝招展的高跟鞋。

      粉色鱼嘴凉鞋、蓝色尖头细高跟、银面包头浅口鞋、大红细跟绑带、鹅黄串珠玛丽鞋……

      徐阿姨是个爱美的人。

      妈妈漂亮的鞋放进了鞋柜里。

      暑假是绵长的大大卷,有点甜,有点腻,吹出一个粉色的泡泡,然后破掉。

      宝香早上写完作业,下午就跑到小区里放风,蹲在花坛边拔三叶草,交叠交叠编成一股拖长的辫子。她在花坛边遇到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总是坐在凉亭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你在干什么?”宝香很好奇,在三四天后跑过去问。

      男人拿起数码相机对着她,露出的眼睛挤得像鱼尾:“我在拍照。”

      “小区里边有什么好拍的?”

      “当然有,”他对着高处窗台按下快门,调出男女在窗边拥吻的照片给她看,“这可是非常值钱的。”

      男人插着兜站起,走前对她说:“小妹妹,你爸爸要是有外遇,可要向你妈妈介绍一下叔叔哦。打折,打九折。”

      他是开玩笑的,因为他也没留下张名片。

      宝香比起同龄人,是早熟的,看过《冒险小虎队》,她对这种侦探游戏也充满兴趣。她有自己的冒险计划,不管是徐阿姨,还是李叔叔,请他们来相机里做客,他们都是搞破坏的邪恶势力。

      围绕着她的家庭,一定有一个惊天的阴谋。

      脱离了童年的幼稚后,她开始知道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都像冒险故事一样,她认清了一个事实,没有阴谋,只有两个不再相爱的成年人。

      或许工作很忙吧,他们回家都很晚,有时也会把她放在外公家忘记接走。

      宝香的十三岁生日礼物是一款诺基亚5200滑盖手机。她坚持要这个,不给就拉长脸不高兴一整周,数码相机很旧了,每次洗照片她都得跑很远避开。

      几个月后,妈妈要从她手里抠走手机,发疯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丢了工作的沈正国在他们单位轮流闹事,宝香死死握着手机,没有一丝愧疚。

      “你看看!你女儿什么样子,你怎么管的!”

      “你教过几次你说我!”

      他们互相攻讦,手指戳着对方眼睛,然后指甲朝向宝香:“爸爸妈妈为了你,为了你有个完整的家,不然别的同学怎么看你。”

      可是班上少说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是单亲家庭,宝香不觉得他们和自己有什么不同,没有谁高人一等。

      “你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你是非要把这个家搅散才行!”

      妈妈嚎叫着一拳挥在她脸上。

      “你干什么啊!你把她打坏了怎么办?”

      “要你在这装老好人!”

      尖锐的耳鸣穿透宝香的耳膜,蚊子叫忽近忽远,她撑起身体从沙发上坐起,沙发被她拍得软绵绵的,手指会陷下去无法合拢。

      眼前模糊、灿烂,阳光挥洒,窗户在镂刻光的梧桐树下。

      她跳起来,撞开他们,一步赶一步跺脚进卧室,手机在光滑的瓷砖上溜远,她趴在清凉的地上,手拼命向前。

      床板卡住了肩颈,将皮肤切出白痕。

      “你还要作什么?”

      “离家出走是不是?”

      “有种你就滚出我家去!”

      不管有多少刀子扎在背上,她都只想掏出那一兜垃圾,手指往前,好像扯到失去弹性的橡皮筋,用力抠到塑料袋,稀薄的嵌在指甲缝里。

      宝香拽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妈妈追着啄她,爸爸欲言又止。

      她打开家门,用尽全力,把不属于这个家的垃圾甩进楼道。

      最开始的耳环、口红、烟蒂、打火机、钥匙扣、剃须刀、凉鞋水钻,到后来零散的避孕套、润滑油、验孕棒。

      宝香把歪挂着的眼镜扶正。

      一周后,他们离婚了。

      ——

      他们搬到各自的新家去,宝香过上孤独的生活,每周五十块钱生活费,周末到外公家吃住。

      房子又恢复空旷与寂静,在午后时间会额外延长,一秒变成一分半。

      她是没人要的小孩,但她不难过。

      外公是个退休返聘的小老师,他教条古板,连去世的外婆都受不了他,经常在梦里数落他“天爷你不要再念经了”。

      宝香不喜欢到他那里去,每次去从头到脚都要被指摘一番。

      刘海太长了,衣领要放出来不要压进去,拉链拉高点,裤脚不许别着,冬天必须穿秋裤、鞋带不要系第二道等等等等。

      但逢年过节她会去,省下的钱买点水果或是鸡蛋糕,祖孙两个作伴,抱着手蹭别人家的烟花看。

      初三那年大年三十,宝香又听见外公在阳台上和他的女儿吵架。他就站在二楼窗边,拿着破旧小灵通,嗓门大的半个老小区都能听见。

      她提着袋苹果靠着落漆的绿墙,等他们吵完。

      “你上个月是怎么和我保证的?”

      “他生病,住院了?快病死了?小超是你亲儿子,宝香就不是你闺女是吧?”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怎么忍心扔着一个小女孩不闻不问。我告诉你,你爸我教了几十年书,什么家长没见过,就你们这样的,已经不用和人比啦,倒数第一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

      “我不是要你怎么样,你既然有错误就要修正,我说的难道没道理吗?”

      “那个死玩意怎么做那是他的事,他一分抚养费没掏过,是吧?但你是你,你怎么能学他嘛,你非要和差的比是吧。”

      “喂——喂——”

      宝香拿一个苹果在衣裳上随便擦擦,啃一口,汁水甜滋滋的,好吃。

      扔掉果核,她上楼。

      外公吃了一把药,迁怒到她身上:“你懂不懂什么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给你妈打个电话!”

      “不知道,”宝香掏出手机按个拨通又马上挂掉,“打不通。”

      老人家气得在阳台上拍脑门,怎么看她都不顺眼。

      “走,出去给你买点新衣服,脚脖子都快露出来了。”

      宝香任他拾掇,和一个老古板较劲没有意义。外公给她买了一套红色的运动套装,他说喜庆,宝香觉得穿上像个大号塑料袋。

      外公看上了一双红色的皮鞋,圆头,按扣,一定要她搭配白袜子。

      她不喜欢,她生理性反感。

      “我不要。”

      “多好看,怎么就不要了?”

      “我不喜欢。”

      “哪有小姑娘不喜欢红色,那,那,”他提着鞋转向老板娘,“有没有其他色?”

      等会儿就要关门回家过年了,老板娘也很想做成最后一单生意,热情地推销:“有啊,还有个粉色。喏,你看,这几双也蛮好看的,卖的可好了。”

      外公提着好几只花哨的鞋展示给她看:“蛮好看的嘛。”

      宝香一屁股坐在门口,懒得看一眼。

      “哎,你到底要怎么样,摆脸色给谁看,给你买东西呢。”

      老板娘赶紧劝他:“大年三十不能骂孩子啊。”

      “小姑娘,你看看别的嘛,运动鞋啊,款式也挺多的。”

      外公提了两只运动鞋塞到脸边让她看。

      宝香扫一眼,不出所料一只红的一只橙的,她抱着膝盖望着街的尽头:“我不想和那个姓徐的穿一样。”

      她听见外公的手像枯枝一样,衣服摩擦时黄叶坠落而死,他中气不足地问:“有没有黑色的?”

      宝香又在那间房子里住了两年,一直住到高二上学期,生活费添成了七十。

      周末去看外公,他眼睛哆哆嗦嗦,到晚饭时系着乌糟糟的围裙,多炒了一盘芹菜牛肉和红三剁。

      “宝香啊,你弟弟他——”

      “我没弟弟。”她往碗里舀了三四勺肉。

      “好好,是小超,你妈妈和叔叔生那个。现在两岁多三岁了,单位宿舍实在太小了,没办法住,你妈妈就想着——能不能搬回来住?”

      “你看你爸妈离婚的时候,房子是给了你妈妈和你,那也是她的家不是?”

      外公小心看她的脸色,他肩负重任,帮自己女儿说和来了。

      “当初说好了,我住那套房子,她出去住。”宝香拌匀饭,勺子挖满往嘴里送。

      牛油很香,加了花椒去味,和芹菜是天生一对。

      “但情况有变化嘛,你一个人住不也空着好几间。”

      老头从来说一不二,现在也给她赔笑脸。心虚的女人,心虚到三四年不敢来见她,现在有事了,还是不敢来见她,宝香有点伤心。

      “行,那我去住校。”

      外公松下一口气:“那你下周问问住宿费是多少。”

      “住校的话,早点、晚饭也要在学校吃,七十块不够。”

      “哎,哎,好,好。”

      老头从围裙兜里掏出手机,去阳台打电话。

      宝香的嘴很快塞满了,好吃,也能嚼烂,但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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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8个月前 来自: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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