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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群飞离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掉以轻心的呢?正午太阳最盛的时候,有人从酒店大门逃出来,碰到阳光时就像崩裂的沙袋,漫天飞尘中衣物瘪下去,转眼就在地上积起一小堆砂砾。
看不清身后是谁,那一瞬间我的反应是拉下最近的遮光帘,而在那之前,蓝堂英就已经抬起窗户跳下去了。过去的准则在我脑中复述重复:“遗属抚恤是人类政府的责任,多一个少一个其实无所谓。”
不安传播得很快,下到一楼时,玻璃大门已经让胆战心惊的店员堵住了。
“把门打开,往人多的地方跑,”我说,“上面也是,挡不住的。”
响应我似的,上层爆发出尖叫。人群在头顶,脚步声隆隆地压向楼梯。甜品店重新张开大门,呕出簇拥的人头。对面酒店大堂干干净净,从地毯到水晶吊灯,全都一丝不苟地安置在原位。其中却仿佛有常人难以获悉的低语,化作耳边捉迷藏提示的掌声。
回过神来,然后,伸手推开那扇门。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惊恐人群汇聚于此。推来搡去间,礼堂变成一个汩汩冒血的容器,内部时空紧张、混乱、充满暴力,以我绊倒在沙砾里的动作为折返镜头的前一帧,涂上环形光斑后作为背景垫在精心装饰的甜品台周围,再配合失速的运镜,在我眼前制造出锐利度和抽搐感并存的画面。
我趔趄着爬起来。能大概理解现状,却无法给予它应有的注意力。仿佛没睡醒,走神意识便被吞咽声统治,在耳边混合成婴儿的胎心音。阖眼重现的是上学时见过的造影,怀孕的小狗腹腔内密密麻麻填满了脊椎和骷髅头。
而这一切的肇始者,正以一种无关紧要的姿态与我重逢。我记得她出现在那个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夜晚,此刻用童音再次下达了互相残杀的指令,之后就静静站在舞台上观摩。
她具备的某种属性能够构成两次死亡现场的关联——小孩子,只是我一直觉得有点牵强。而在哈默尔恩吹笛人的长袍下回想起这些是有点晚了,我只有伴着笛声,静静地走进池塘。
吸血鬼不常做梦,属于我们的夜晚却骤然降临,月光亘古不变,像贴在万物上的疥疮。爬山虎缩在围墙上瑟瑟发抖,我贴着墙根,本能躲避巨型怪物一样沉默驻立的教学楼。每经过一扇反光的窗户,一个被黑暗吞没的拐角,一处陷阱般的楼梯口,都会使体表的热量加速流失。
“我”并未停止脚步,只是场景就着月光,重新洗涤了一遭。“我掏出钥匙打开铁门,楼梯延伸至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她在那里等我。“我”向她献上战利品,从松鼠、野兔到喜鹊、野猫,她挑选过却不尽兴,隔着蓬乱的头发盯着我。“我”于是走过去坐下,我们很自然地依偎着,她把脸转向我,手指划过我的头发,我听见自己说:“明天晚上,我会带个人来,妈妈。”
末尾两个字成为离开梦境的指令。意识由注射物推进血管带来的疼痛唤起,封闭房间里,视线最先对上监控探头,沿着透明软管,停在左臂埋着的留置针上。四肢无力、头脑发胀,虹膜似乎在有规律地充血。穿着防护服的人走进来,我这才注意到他们有意将操作台挪远,颇为审慎地同我保持距离。一系列监测仪器卖命报警,他们试图在剂量和浓度上加码,结果率先换来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分贝。
是人类。现实是我被人类带走了。后面几天,我一直处在他们的监控下。没有人与我交谈,那天礼堂里发生的,无疑是第三或第四起恶性事件。
我那时意识不清,不知为何幸免于折损在同类的獠牙之下。应该是……人类政府派人来清理现场时,从残骸中发现了我。
和他们共度的时光并不算安逸。几天来我发现把睡和死作为亲兄弟杜撰神话不是单纯出于外观上的混淆,分别列于死和睡前后的“醒”都是折磨,我可以用“我要死了”和“我还活着”表达相同的情感,彻底统一对生死的厌恶。
大概我动起来有点恐怖谷效应,清醒时总是还没有发出声音,就听到他们中有人心率飙升。对我而言,束腹带聊胜于无,针管随时可以拔下来,唯一起到作用的是镣铐,不过我觉得完全可以就钥匙是否在人类身上这点打个赌。
在此之前,我得吸引他们靠近我。
为此我请出了礼堂原本的主角,他的死被我拿来借题发挥。蓝堂英说得对,模拟人性的生物,行起善来的确名不正言不顺。
但这招的确奏效。
这里没有人心软到要放了我。可共情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又或者,看吸血鬼落泪足够猎奇,可以方便他们像鄙薄鳄鱼一样,鄙薄我对真实感情的亵渎。
随便摁下谁的脖颈,我的手指很自然地滑到他的口袋中。他的同伴尖叫着送来一支镇定剂,在我这只野兽的眼皮下。我毫不犹豫地伸出獠牙,无所谓准确与否。血液为我重塑骨肉。疲倦消磨殆尽,镇定剂则作为礼物送还回去。
我的运动神经生来如此,此时行动可以完全依靠本能。房间外对嗅觉的刺激更加生动,我只需要避开移动流散的味道,不断前进就好。楼下停着几辆车,有辆车门敞开着,我揪住背对我猫在车厢里找东西的车主,他被风裹挟着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到消防栓才停下。
一切都进展得如此顺利。放弃思考带来的体验很轻松,对于埋伏者来说,更有省事的好处。我启动车辆,心无旁骛地跳进另一个陷阱。
我那时为什么想要回家呢?为什么那么急于见到自己的父母?直到被颈后的电流放倒,摔进自己的影子里,我心里的焦灼也只关乎于两个问题,生存的恐惧微不足道。
“猎人那边不会再说什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动作麻利点,保不准最后一单了。”
“她毕竟不是协会豢养的,拿来凑数可以吗?”他的同伴问。
“level E还有受教育、不受教育的区别吗?”
“她怎么都不挣扎呢?”同伴带着好奇踹上来,我条件反射地挪了头。
于是一张图在脑中成型,工厂、箭头、经销商、箭头、买家。同一维度下可以探索的东西太多了,不是吗?比如说曾经照顾过你的家人就这样默默无闻地从事起人口黑产,而过去的记忆好比海市蜃楼。
“……舅舅?”
“和猎人合作的感觉好吗?可只要伤害人类的事情传出去,你们之间脆弱的互助就会告停。”
“什么?”
“你本来只要好好走我规划的道路,或者听话早一点参加婚礼,就不用受之后的罪了。我救了你,也给过你机会。现在,该换你来照顾我的生意了。”
“我爸妈呢?”
他不为所动地捆住我的眼睛,将我丢到汽车的后备箱里,时间继续,颠簸不停。尾门打开时,我多少恢复了体力,眼前的布条却是被从未见过level E掀掉的。
不是一只两只,或是一团一群。level E从视野中央开始排布,一直铺到山脚下。这个队伍庞大而密集,在这个不管有什么伦理都违背的贸易链内,商品的数量最令人瞠目结舌。要形成现在这个规模的吸血鬼大军,假设一个纯血种每天转换30个人类,那他一个人大概要干100到200天。
更可怕的是,我对大军即将要走的这条路很熟悉——它一直通往黑主学院。
纯血种不辞劳苦诞下的level E们推搡着、嘶叫着,漫无目的地填满上山的路。沿途一定有倒霉的车辆人员被肢解到连渣都不剩。只是触目所及都是level E,根本无法确定。
靶心可以解释为夜间部,我不信有谁辛苦豢养level E,只是为了让一所高校的人类学生遭殃。这样看来,元老院是毋庸置疑的参与者,不,应该说主导者吧。
我几乎是被同类架到门口去的。如此攻势,守门的只有两个人——夜刈十牙和黑主灰阎。前者的本事我早有耳闻、也有领教,倒是后者,似乎非常惯于用刀,已经在一堆level E里杀出残影了。
冷风卷着腐坏的味道灌进鼻腔,弹匣更换的频率越来越快。我所在的怪物群被十字准星锁定,一声枪响换戛然而止的一声哀鸣。被撕碎成沙砾的level E混合着硝烟,距离越来越近,近到我能感受到枪管的温度,也能看见夜刈十牙骤然收缩的瞳孔,我在其中找到自己——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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