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白

　　次日，奚珍玉收到试稿通过的邮件。他换了一家对街的网吧，每天开包间接翻译散单，天未擦黑便回家。

　　有一次遇上骆南星，见他背着书包一副好学模样，奚珍玉便同意了对方想要在同一个包厢写作业的请求。

　　频频“偶遇”后，奚珍玉心中起疑，又记起最初两回见面时骆南星都穿着校服。他问了几句，骆南星这才招供出自己的逃课行径。

　　奚珍玉当即冷下神色，让骆南星立刻回校。他没说重话，骆南星一个人高马大的Alpha却被训得抬不起头，听话地收拾好书包灰溜溜走了。

　　进入九月，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气温开始回落。午后，奚珍玉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索性退号下机，信步闲逛。

　　走过最热闹的两条街，往来的车辆与行人逐渐稀疏，路旁景色也越发开阔。沿街又走了十来分钟，奚珍玉却隐隐听到风中传来热闹嘈杂的人声。

　　不远处立着长长的围栏，奚珍玉走进了才发现，围栏里是一片辽阔的操场，目之所及满是穿着校服的学生。有人沿着跑道慢跑，小情侣在外圈悠悠地散步。篮球场和排球场一派热火朝天，呼喊声直飘到校外。

　　奚珍玉往离得最近的篮球场望去。篮下守着的男生恰在此时抬眼，视线相交，两个人都而愣住了。

　　紧接着，对手一个畅通无阻的带球上篮，篮球丝滑入框。进球那人也不料会这么顺利，不可思议地张开双臂，手舞足蹈地喊着什么。

　　队友很用力地骂了一声：“骆狗你梦游呢？”

　　被叫到名字的Alpha这才如梦初醒，挤开周围一圈人，大步往墙边跑。被汗水浸透的发丝在风中扬起，揶揄骂街被他通通抛在身后。

　　这下，奚珍玉想走也走不掉了，只得见他脚下安火箭似的直奔自己而来。一声“小星”还没来得及出口，奚珍玉眼睁睁看着骆南星扒住栏杆，借着冲劲三两下翻越，动作如行云流水，在一片惊呼声中轻巧落地，就这么毫无阻隔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溪哥，”骆南星脸上汗津津的，眼睛亮得惊人，说话间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你怎么过来了？”

　　他一身热汗，没敢靠得太近，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奚珍玉。自从那天逃课被发现后，骆南星已经将近一周没见到奚珍玉了，一是没机会，二是不敢，此刻又是惊喜又是忐忑：“现在是体育课，我和同学打球呢，我没有逃课，这段时间都有在好好上学！溪哥，你……”

　　他略一停顿 ，紧张地观察奚珍玉的表情：“……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奚珍玉摇头，心下有些无奈。非亲非故，他哪有生气的必要，只是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影响到少年的前程。

　　骆南星喜出望外，眼中雀跃藏也藏不住。他试图收一收傻笑，便低头去抹脸的汗，沾着灰的手指在侧颊留下两道黑印。

　　奚珍玉拿出纸巾递给他。

　　骆南星接过来洗脸似的抹了几下，那块灰印没擦干净，反而被抹匀了。

　　奚珍玉用食指在自己侧脸点了点，提醒他：“擦一下。”

　　“啊……哦哦！”

　　骆南星呆住，犹豫着看向奚珍玉，不知为何先仔细擦干净自己的手，然后又抽出一张纸，愣头愣脑往奚珍玉脸上抹。

　　奚珍玉始料不及，被他擦了个正着。反应过来后，无奈地捉住那只手往他脸上按，加重了语气：“你脸上有灰。想什么呢。”

　　骆南星更呆了，手足无措地僵了几秒，开始用力擦拭那块皮肤。不知是羞的还是擦的，脸上越来越红。

　　奚珍玉看不下去，又把他的手拽下来：“再擦破皮了。”

　　骆南星一跑，其他学生球也不打了，一股脑儿涌到围栏边伸长脖子围观。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出声。

　　奚珍玉听着墙内传来此起彼伏的怪叫，面颊隐隐泛起热意，垂眼错开对方的视线：“快回去吧，你的同学还等着呢。”

　　想了想，又嗔怪地瞥他一眼：“总是这么莽撞，翻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

　　骆南星喉结一滚，没应声。他的眸光有一瞬间变得更深，与那天在网吧重重挥拳的模样重合，但下一秒，他又扬起明朗的笑容，轻快道：“溪哥，要不要看球？”

　　奚珍玉不解其意：“什么？”

　　骆南星眉梢微挑，指了指身后一众探头探脑的同学，又指了指操场边空无一人的篮球场：“我带你进去。”

　　他在围栏边半蹲下：“哥，你先踩我的腿，然后踩我这边肩膀，最后抓住栏杆，很容易就上去了。”

　　里边的人顿时来劲，七嘴八舌地鼓动。

　　“哥你放心，老骆稳得很，不会摔着你的！”
　　“散步多无聊，来看我们打球！”
　　“走走走，来两个人和我去拿垫子！”

　　奚珍玉不知道的是，孰溪县就这么点儿大，凭空出现一个惊为天人的Omega，消息一夜之间就在年轻人之间传遍。如今本人亭亭立在眼前，比起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知道这是兄弟正在追求的Omega，血气方刚的高中生们还是忍不住被吸引，孔雀开屏似的卯着劲儿表现自己。

　　骆南星满脸期待地蹲在墙根望着他，那边几个人已经风风火火扛着墨绿色的折叠垫跑回来了。奚珍玉犹豫片刻，试探着扶住骆南星的肩，一只脚踏上他的大腿。

　　“对，对……然后踩这儿。”骆南星弓着腰缓缓起身，抱住Omega的小腿往上一送。另一边，垫子被整齐地摞成阶梯状，一众高中生围在两侧，纷纷伸出手要扶他。

　　在叽叽喳喳的提醒声中，奚珍玉被簇拥着平稳落地，骆南星则助跑几步借力一蹬，像来时一般轻松翻回墙内。

　　“走咯，挑个好位置去！”

　　奚珍玉被骆南星从人群中央捞到身侧，滚烫的掌心紧握他的手腕。

　　“老骆，你不上场？”有人问。

　　“不上，一边倒的局多没看头。我陪溪哥。”

　　骆南星口出狂言，收获了一众“真狂”“快滚”的笑骂。

　　他带着奚珍玉走到场边，擦出一块干净的地面，拧松矿泉水放到奚珍玉手边，又跑向不远处的高低杠，取来挂在上面的校服外套。

　　他在奚珍玉身侧坐下，一手撑起校服外套，落下的阴影隔绝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空间。

　　“不用这样撑着，”奚珍玉看了一眼他举在空中的手臂，“多累啊。”

　　“这算什么，我能连做三十个引体向上呢。”骆南星目光炯炯，“再说了，哥哥，我在追求你。”

　　骆南星的直白时常会让奚珍玉措手不及，但也仅限于此，他已经过了会为一句表白脸红心跳的阶段，也失去了投入一段感情的心力。

　　“小星，我不想和什么人在一起，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骆南星说：“我喜欢你，想要照顾你、对你好，怎么能叫浪费？”

　　“……因为不值得。”奚珍玉默了片刻，避开他的目光，望向热火朝天的球场，“我也有过喜欢……特别喜欢的人。”

　　骆南星一直拿眼角觑着奚珍玉的表情，此刻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接话。

　　“那时候，见到他就觉得开心，见不到他就觉得难过，还没真正分别，却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相见。”奚珍玉垂下头，滑落的鬓发在腮旁轻晃，声调一同低落下去，不知是在劝骆南星，还是劝说自己，“但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

　　骆南星望着他被发丝阻隔的朦胧侧颜，只觉得彼此间横亘着一层薄雾，让他难以真正靠近。

　　这个突然出现的Omega有着与小城格格不入的气质。他的来处，他的过往，他决然舍弃的长发，工作时指尖流淌出的陌生语言，薄怒时轻拧的眉，别开脸时眼中似有还无的盈盈水光……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神秘而美丽的谜题。

　　此刻，Omega身处热闹的球场上，却仿佛游离于众人之外，浑然不知自己是所有人暗中关注的焦点。虽然姿态放松、神色平静，但骆南星能够感受到他并不快乐。

　　这种不快乐并非一时一事。如同一场独独降落在他头顶的细雨，长久笼在周身，很轻的水汽压在眉眼，凝作经久难销的悒郁，令他无法展颜。

　　骆南星想要伸出手，为他驱散那片阴霾。

　　“不值得的不是你，而是那个让你伤心的人。哥哥，如果是你的话，不论结果如何，日后我回想起来，一定会觉得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奚珍玉垂下的眼睫微颤，不由得望向他，神色怔然。

　　“当心！”

　　对视间，球场方向倏而传来几声惊呼。余光中，一个黑影直冲他们飞来，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股大力将奚珍玉往后扑。头顶传来极近的破空声，随后是篮球落地后弹跳的闷响。

　　一切发生得太快，反应过来时，奚珍玉已经仰倒在地，少年滚烫的吐息落在耳侧，一只手垫着他的后脑，用年轻却有力的肩背将他护在身下。他的信息素收得严实，奚珍玉只嗅到干净的柔顺剂的味道。

　　除了卓胤，奚珍玉这辈子还没离哪个Alpha这样近，霎时僵在原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手滑了！没砸到吧……”

　　七嘴八舌的关切声在周围炸开，吵吵闹闹，盖过了不知属于谁的心跳。

　　骆南星猛然回神，单臂一撑坐起身，原本撑在头顶的外套滑落在一旁。

　　脱离了共享的小空间，他们暴露在与周围人一样的明亮阳光中。

　　眼睛骤然迎上亮光，带来轻微的眩晕感。奚珍玉慢半拍坐起身，呼吸平稳，神色如常，告诉围上来的众人自己没事，示意他们继续打球。

　　骆南星难得没说话，也顾不上去找那个险些闯祸的同学算账。他埋头整理领口折痕，拧开矿泉水喝一口，然后放下瓶子抻平校服下摆的褶皱，一副很忙的模样，脸红得可疑。

　　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氛围中，听见奚珍玉说：“小星，以后不要叫我哥哥了，我不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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