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Ⅴ]喧嚣至上

　　沉重而华丽的红丝绒幕布垂落在眼前，金色的流苏随着微风的轻抚飘摇舞动，灯光转呀转，色彩变啊变，空气中飘来了甜腻腻的香气，夜色从门口的缝隙中钻进来。
　　身下的长椅变了样子，伸手一摸滑滑的，凉凉的，在变化无常的五彩灯光下反射出模糊的光泽，随着激情高扬的乐声与愈演愈烈的气氛融化成棕色的液体流淌浸润整片空间，就像包裹糖浆的巧克力。
　　众人站了起来，他们挥舞着手臂，大声的欢呼着，笑着，就仿佛明日不在、狂欢将至，于是细粉彩带纷纷扬扬遮蔽了眼前的一切，听不清言语，看不懂表情，万物都镀上了金辉，众生都化为了碎屑。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一切都印在了那双欢快的蓝眼睛中，火星点燃了沾染灰尘的拉夫领，发出滋滋响声。
　　可麦克·莫顿看到了舞台上鞠躬的影子，细长的，纤瘦的，轻盈又沉重的，“喧嚣”的影子，祂的眉眼与自己别无二致，可祂的笑脸那么悲伤，祂的声音那么沙哑，祂说：
　　“麦克......”
　　“你必须......记得......”

　　引线燃烧到了尽头，触碰到了头颅之下布料般的皮肤。
　　“啪！”
　　一点小小的动静，下一秒麦克的脑袋便像烟花般炸开了，思绪如烟雾一样膨胀蔓延，逐渐冲向了舞台。
　　台上之人抬起手，纤细修长的手指缓缓靠近那团不断变换颜色的烟雾，指尖轻轻一点，什么烟雾啊，思绪啊，统统化成糖果和彩带停滞在空中，最后变成透明的泪滴炸开，将世界湮没在了灰色的悲哀中。

　　“你绝对......不可以......”
　　“忘记！！”

　　————

　　“！！——”
　　床上满头是汗的孩子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可剧烈的恐慌将他紧紧包裹住，整个人如同深陷泥沼般浑身冰冷僵硬。
　　麦克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眼前，白色的床单似乎流动了起来，但眨眼间又恢复如常，就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可那如蛆附骨的窒息与绝望却并没有放过他，小小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衣物早已被汗水浸湿。
　　小孩颤抖着将自己团成一团，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团，像是被猫咪抓乱的毛线团，找不到可以梳理的线头。

　　我做了一个噩梦。
　　麦克双臂抱膝，他低头将脸埋进臂弯里，冷意环绕着他久久不肯离去，激的他不得不打起寒颤。

　　房间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微凉的风自作主张溜了进来，吹的麦克打了个喷嚏，奇迹般的，他忽然察觉到了自己浑身冰凉，于是在月光下摸索着将被子围在了自己身上，就这样靠在床头发呆。

　　我做了一个大概很可怕的噩梦。
　　但是现在我忘记了。
　　不过我依旧会因为这个梦而难过，就像我的心因为它而停止跳动，星星因为它而落泪，我或许，不应该忘记这个梦。

　　麦克静静的躲在被子里，眼睛呆呆望着自己光滑幼嫩的双手，指纹清晰，皮肉匀称服帖，根本看不出来训练的痕迹。
　　身子渐渐暖和起来了，却又好像将体内的寒意融化了，所以泪水不由自主地蓄满了眼眶，最后顺势流淌，滴落在了洁白的被褥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泪渍，晕成一片悲伤的乌云。

　　我......想家了。

　　我想家了。

　　泪水滴落的速度越来越快，麦克眼前一片模糊，他又看到了那个五光十色的舞台，又听到了欢快的小号奏鸣，他想起了落雪时篝火的温度，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怀念烟火升空时片刻却璀璨的美丽，他永远都放不下“喧嚣”的一切。
　　可无论是恨、是怀念，还是爱，“喧嚣”没了，家没了，记得这一切的人只有他和穆罗，除了回忆外，麦克什么都没有了。
　　家早就没了。

　　“什么都没有的人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耳边又想起了男人那悲伤癫狂的大笑，恍惚间麦克回想起了那个男人看向他的眼神，犹如走投无路的人在弥留之际最后疯狂，混沌、邪恶，可深处却隐藏着一点不可磨灭的痛苦与零碎的清醒，毁灭正是从这点滴的痛苦中萌发成长。

　　————

　　那个男人的出现很突然，他就像是提前知道了辅助监督会从那条路回高专一样，在必经的一个路口开车插到了他们的前面，并保持着相对稳定的距离和速度领先。

　　其实一开始夏油杰是有警惕这个突然插到前面的车辆，但可能是因为刚吃过饭，再加上之前情绪大起大落引起的精力匮乏，在两车半小时的相安无事后他也放下了戒心，转头和欺负麦克的五条悟吵了起来。

　　危机爆发在两车一同上了环山高速之后。

　　麦克记得当时五条悟正掐着他两颊的软肉用英语哄骗自己叫他哥哥，早在晚餐时他就已经用英语将他和黑发少年介绍给了自己，从那时起就一直在不厌其烦的骚扰自己，而一旁的夏油杰则冲着五条悟说着什么，看上去应该是在劝说五条悟，并且语气随着五条悟的无视越来越激动，最后两个人不出所料地吵了起来。

　　车辆行至一处急转弯，而车上的两个dk也撸起袖子准备从吵架进化为打架。

　　夹在两人中间地麦克就看到五条悟突然转头看向前方，他瞪大双眼，脸上的笑意还没消退，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

　　然后，整个世界在瞬间被撕碎。

　　前方的黑色轿车毫无预兆地猛然刹车，车身横甩，像一柄钝刀狠狠劈向高速行驶的车道，拦在了道路前方，而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当五条悟发现问题时已经来不及提醒了。而辅助监督的瞳孔骤缩，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本能地猛打方向盘却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前方拦路的黑车越来越近。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整个车辆都在不稳的晃动，麦克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被踢倒在地的铁桶中，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身旁的两个高专生也因这瞬间的晃动而身形不稳。

　　“轰——！！！”

　　金属撞击的巨响炸裂耳膜，安全气囊在瞬间爆开，白雾裹挟着刺鼻的化学粉末灌满车厢。麦克的视野天旋地转，脑袋似乎不止一次撞到了什么东西，但根本分辨不出来，他感觉自己被两股力量同时挤压——五条悟的手臂横拦在他胸前，而夏油杰的手掌死死护住他的后脑。

　　两个人不愧是数一数二的强者，几乎瞬间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应对接下来的爆炸，并且从爆炸中很好的保护了头脑宕机的麦克。

　　玻璃碎裂的尖啸声中，麦克听见辅助监督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后便是粘稠液体滴落的声响。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溅在他的脸颊上，但他甚至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因为下一秒——

　　“咔！！”

　　车身侧面狠狠撞上护栏，扭曲的金属框架发出濒死般的呻吟，被当作减速带的护栏上擦出了一连串飞溅的火星。五条悟的墨镜早在冲击中飞了出去，苍蓝色的眼瞳在烟尘中亮得惊人，眼角处点缀着几滴暗红色的鲜血，看上去邪性又美丽。他咧开嘴，笑容里带着一丝狰狞的兴奋：“杰——这家伙是冲我们来的！”

　　夏油杰的刘海被气流掀乱，他单手撑住变形的车门，稍微用了点力气就将已经撑不住的车门卸了下去，咒力在他掌心凝聚成漆黑的漩涡：“悟，先带麦克出去！”

　　衣领处传来了不轻的拉扯感，现在还没有缓过来的麦克下意识回头就看到五条悟拎着自己的衣领将自己提了起来，悬空感让他向下看去，紧接着就发现他们两个人现在正飘在半空中，而这个视角让他能清晰的看到下面的惨状。

　　爆炸的引起的火焰在夕阳下跳跃，像极了他的终场表演，被灼烧的幻痛又缠上了他。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看下去了，眼睛却背叛了自己，将一幕幕烙印在脑海中，勾起强压在心底的恐惧。

　　地面不远处，前车的司机踉跄着爬出驾驶座。

　　他的眼神涣散，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仿佛对这场惨烈的车祸毫不在意，就连辅助监督的死也不必挂心。他摇摇晃晃地站稳，目光越过燃烧的残骸，直勾勾地望向五条悟和夏油杰——

　　“你们......为什么还不死？”

　　恶意如同潮水般涌向三人，想要将他们拖下地狱。

　　话音未落，男人的身体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起，悬在半空。五条悟冷着脸俯视手中抓着的人，他掐着男人脖颈的手指微微收拢，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谁派你来的？”

　　可男人只是咯咯笑着，喉咙里挤出模糊的音节，像是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对五条悟会掐死自己的可能毫不在意。

　　这个男人的状态实在是太过于眼熟了，他绝对服用过‘塞壬之歌’。

　　夏油杰皱眉，低声道：“他服了药，神志不清。”

　　五条悟“啧”了一声，甩手将还在吃吃发笑的男人丢了下去，随后转头看向另一个手上被自己拎着的麦克。金发的小孩脸色苍白，光滑的额头上有两处红肿，但奇迹般地没有受皮外伤，小孩的蓝眼睛呆呆地望着燃烧的车骸和躺在残骸中已经失去呼吸的辅助监督。

　　“喂，小鬼。”五条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语气难得放轻，“吓傻了？” 一旁坐在蝠鲼咒灵上夏油杰也关切的看了过来。

　　麦克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五条悟的袖子，死死攥住。

　　他的力气其实不大，最起码五条悟可以轻而易举的将自己的袖子从小孩颤抖的手中抽出来，但五条悟愣了一下后便一脸烦躁的挠了挠头，转手将浑身冰凉的小孩抱了起来，而小孩明显被吓坏了，他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中，瞪着眼睛一脸恍惚，下意识顺着五条悟的动作钻进了高专生的怀里。

　　夏油杰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了，我们在这。”

　　随后他打开手机拨通了其他辅助监督的电话，准备叫人来善后。

　　但很快一道虚弱却刺耳的笑声打断了夏油杰的动作，是那个被丢在地上的男人在笑，他的身体砸在了燃烧的碎片上，其中一块较尖锐的残骸将他的腹腔刺穿了，鲜血挂在尖角之上，染红了他身前的布料，但他流着冷汗却如同无感般咧开嘴角嗤笑，眼神掠过五条悟和夏油杰直直锁定窝在五条悟怀中的麦克。

　　起初还只是几声虚弱的笑，但很快，就如同回光返照，他突然爆发出了巨大的嘲笑，其中的讥讽和怨毒让五条悟和夏油杰一愣。

　　“哈哈......哈哈哈！！”

　　“你怎么好意思继续活下去的？”

　　男人话里的狠辣仇恨将麦克从幻痛唤醒，紧接着五条悟就感受到怀里回神的小孩身体猛地一颤，抓着他袖子的手却更加颤抖，于是他立刻低头去观察小孩脸上的表情：
　　麦克的瞳孔不自然的收缩，嘴角的皮肤开裂，而右眼绷带下的星星破洞隐隐有扩大的趋势。
　　熟悉的灼烧感从怀里传来，五条悟知道，‘星之彩’因麦克情绪的波动马上就要失控了！

　　这让他意识到麦克听懂了男人的话，可这不应该啊！因为麦克根本没学过日语！

　　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问题，他立刻捂住了麦克的耳朵，试图阻止男人继续刺激麦克，同时用眼神示意夏油杰让那个濒死的疯子闭嘴。

　　“你不是早就和我一样一无所有了吗！”
　　“为什么你还活着？”
　　“什么都没有的人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夏油杰因这个人话里的恶意愣住了，以至于他没能立刻接收到五条悟的暗示。

　　初出茅庐的少年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家伙对麦克的恶意这么大，明明他们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这家伙甚至是在麦克被五条悟抱住时才注意到麦克的。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一个刚见面的孩子抱有如此之大的怨恨？哪怕他们三人是这家伙的任务目标也说不过去。

　　“呵呵，嚯，”男人的嘴角挂着鲜血，他马上就要死了，明明没什么力气了却还在说话“因为，咳......”
　　“明明都什么也不是了，”
　　“他凭什么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的眼睛黑的像泥沼，混沌的像漩涡，浓稠的嫉妒与怨恨催化成破坏欲，最后变为射向麦克一把尖刀，将小孩本就敏感脆弱的精神狠狠撕裂。

　　疯子。
　　这家伙就是个疯子！

　　夏油杰狠狠皱眉，抬手放出一只果冻般的咒灵捂住了这个疯子的脸，让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胡言乱语。

　　远处传来了车辆行驶的声音，是来善后的【窗】，刚才五条悟难得拨通了辅助监督的电话，要求他们立刻过来收拾残局。

　　而那个男人在被咒灵捂住口鼻后不一会就因失血过多而死亡，尸体的脸上带着陶醉的快意笑容，狠狠刺痛了夏油杰的双眼。

　　————

　　回到高专后不久五条悟和夏油杰就接到了高层的传唤，他们将麦克安置回房间后就离开了。

　　而因为今天受到了太多惊吓，麦克的精神太过疲惫，躺在床上时剧烈的灼烧幻痛和精神恍惚让他全身的肌肉不自然的抽搐，可他还是昏睡了过去，一直到被噩梦惊醒。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继续跟着五条悟他们调查‘塞壬之歌’了。

　　先前精神漂泊在庄园无所适从的那段日子里，麦克总是会想如果当初他的选择更成熟一点，是不是所有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所有的痛苦就有了消解的办法呢？
　　只有失去了才会珍惜，只有事情真的无法挽回时才会后悔，时间永远是最公正的裁判，无论是罪恶还是正义、复仇还是报应，祂都会平等的放置在漫长的岁月中将其磨损殆尽，仇恨啊、忏悔啊、决心啊，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对于一个失去家的孩子来讲，怀抱着破碎中仅剩的美好回忆本身就是一件堪称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这份记忆如今只有唯二两个人知道时，麦克和穆罗就如同背负着千斤回忆漫无目的前进却迷失方向的苦行僧，哪怕这记忆在麦克看来绵软纷杂，是甜蜜的棉花糖，上面撒着甘苦的咖啡粉末，清新酸涩的柠檬汁流淌在糖丝的空隙中，苦涩的纯黑巧克力被碾碎成碎屑铺洒在美梦之上，但这也无法掩饰住美食本身易腐易化的本质。
　　但是啊，但是啊，哪怕承受这份建立在虚妄之上的美梦是对麦克过去的最大否定，不可否认的是曾经的他的确生活在众人赞美羡煞的目光中，也享受着伯纳德独一份的宠爱，所以他必须要付出代价，必须要背负上“喧嚣”的所有，无论欢笑还是泪水。

　　少年如烈阳般的热情最终还是在长久的复仇中熄灭了，浓烈的情感几乎要将麦克的一切燃尽，连同终场演出的烟火将他定格在了22岁这个生机勃勃的年纪。

　　麦克的悲伤痛苦根本无法压抑，过去的伤痛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反而会因此越发尖锐，深深刺进的血肉里与他整个人融为一体，将他变成容器，承载“喧嚣”所有痛苦的容器，于是杂技演员成了“喧嚣”，然后在某天他再也坚持不住时将名为麦克·莫顿的悲剧撑破，重现那独自一人表演的终场烟花秀。

　　可麦克·莫顿偏偏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孩子，他天生就喜欢热闹，喜欢被众人簇拥，向往着聚光灯下彩带糖果纸熠熠生辉的动人景色，这个娇小的金色卷发男孩就像是为了杂技而生的，那双闪着光的蓝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述说着自己的渴望：
　　我想要有人陪着，我想要有个归宿。

　　星星闪烁在他圆润明亮的瞳孔中，烟花是他嘴角绽放的笑意，火焰点点攀附，于是麦克的嘴角被刻上了不可磨灭的弧度，但就算他的心被“喧嚣”的利刃刺穿了，精神被亲情的真面目所毒害，他整个人都化为“喧嚣”的容器，麦克·莫顿依然无药可救的怀念着曾经被他视为全世界的家。

　　就连他自己也后知后觉，原来从决定与五条悟夏油杰一起调查‘塞壬之歌’时他就已经不自觉的、不可控制的想要得到新的情感纽带了。

　　人性和情感是非常复杂且重要的东西。
　　就像实验中的硝酸铵配比，任何一点环境变化和比例改变都会影响爆弹爆开时的效果。

　　麦克无法说服自己停下这一切。
　　他就像是即将掉下悬崖的人，他人的关切就像是绳索，哪怕他知道自己的力量仅能做到死死拽住绳索，很难再爬上去了，甚至有将他人拽下悬崖一起丧生的风险，但他却怎么也做不到不去渴求他人的关心。
　　因为麦克·莫顿就是个天真幼稚到失去家失去情感就会死掉的小孩子。

　　于是麦克的悲伤和快乐颠倒了，曾经的笑容多么耀眼，如今的泪水就多么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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