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杉罪

作者:傅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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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风未解失洳山(九)


      两年前,名不见经传的失洳寺,忽以紫薇花冬风盛盏的奇观,声名鹊起。

      东方衔夷携侍官李道伏闻名前往,悦然心喜,题字赐碑,并封失洳寺为莳兮第四大寺。

      那时寺内并未招纳武林人士,多数僧人为贫家子弟,住持为宛烛名寺阴鹿寺的监寺,失洳寺也是由阴鹿寺提建,宛烛前前任县官沈疏林上报特批。

      那年腊月,失洳寺紫薇满山,香客络绎不绝,其中包括沈疏林的知己沈砚沉。

      沈砚沉甚爱紫薇花,多次往复赏花,某日契机,误闯紫薇最盛却临时禁封的第五佛院。

      在那里,他窥见了失洳寺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天光明敞的殿院,无数男女,袒胸露乳,垂首偻肩,井然有序的,去到雕有蛟龙与玉杳花的圣碑台,将手臂或是肩背,或是身上最完美无瑕的地方,贴上被烧的滚烫的圣碑,烙下圣洁的玉杳花。

      青烟窜起的那一瞬,他们抓心挠肺,哑声撕喊,他们痛到逃离,却被监守的僧人死死掐按,直到青烟变得稀薄,直到玉杳花在皮肤上红火绽放,直到他们像被抽去脊骨的傀儡一般,伏落碑台。

      而后便有三五僧人,上前选出完美的花体,将他们架往圣碑后方暗道。

      沈砚沉骇然震愕。

      失洳寺自圣碑入寺那日起,便著一善规,凡是无亲属在世,无家可归的香客,都可在寺中常住常食。

      原来这些人的归宿,竟是如此。

      沈砚沉天生风骨高洁,明善憎恶,随即将所看到的告诉给了沈疏林。

      沈疏林不惊不恼,不彻查不惩处,唯有叹息无奈。

      他显然是知情的,他告诫沈砚沉,失洳寺背后之人,势力滔天,盲目对抗,就是以卵击石。

      更何况,那些百姓,都是自愿的,自愿奉献人皮,换取金银。

      沈砚沉大惑不解,追根究底,沈疏林只说皮毛,对详情闭口不言。

      “很多人死了,那是草菅人命!”

      “不要去管,否则死的人只会更多,包括你和我。”

      沈疏林深知沈砚沉秉性,为防万一,便将他关在了房中。

      沈疏林会些点穴的功夫,沈砚沉无法抵抗,假意服软,后伺机逃离,并留下决裂书信——犹记昔日怀阳沈庄旧舍,你立志豪言,他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必当惩恶锄奸,造福百姓。可惜,富贵迷人眼,如今的你,良知泯灭,与罪恶同流合污。你我善恶相异,不再是知己。

      沈砚沉只身涉险,换上麻衣,于失洳寺山门口写下姓名与乡址,留下画像。他虽是沈疏林好友,但刚来宛烛不久,很多人并不识他,失洳寺的僧人更是认不得,以往赏花,他都未曾与人交谈,未在山门停留。

      他随众多香客一起,被僧人领着去往膳堂。

      僧人查实众人背景,婉送内容不真实者。

      沈砚沉写的是假名,乡址写的是怀阳沈庄附近某个毁于旱涝的村庄,勉强过关。

      当晚,他们便都被送到了砌于山巅的净枝院。

      沈砚沉到了那才知道,这个对外名曰专供香客居住的禅院,只有一间禅房,并且铜墙铁壁,暗无天日。

      在那里,他看见完成烙印的香客,被活生生的割去烙有玉杳花的皮肤,再被拖往更深的暗室。

      看见僧人将这些皮肤清洗,浸泡,晾晒。

      看见满地鲜红的黏桨,无数人恐惧的眼神。

      看见落荒而逃的香客,死于棍棒之下。

      看见那些僧人,站在满是污秽的黑暗中揭露真相。

      与沈疏林说的如出一辙,自愿奉献人皮,换取金银。

      只不过,都是被自愿。

      僧人威逼利诱,扬言只要听从安排,便能及时得到救治,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有人问询要这些皮做什么,僧人不言真相,假意安抚。

      沈砚沉没有莽撞救人,他以身涉险,本就是想要沈疏林因为他而查办此事。

      他听从安排,像他所见的那些花体一样,烙上玉杳,割去皮肉。

      他总共被烙了两次,第一次是肩背。第二次是在脸上,因为僧人觉得他的样貌宛如高洁的君兰明釉,尤显他们肮脏污秽,便要将它毁去。

      之后被拖入暗室,没有救治,没有金银,只有手腕上狠狠地一刀。

      沈砚沉告诉尚有余息的香客,宛烛县官,定会来救他们。

      没人相信,身边的人相继失血而死,沈砚沉含着一口气,在冰冷的石地上,坚定等待。

      他等到了,沈疏林出现在天光下,渐行渐近,将他抱出黑暗。

      沈疏林救出了他,但没有查办失洳寺,反而多番示好解释。

      沈砚沉说的很对,其实他早已与罪恶同流合污。

      罪孽开始的第一天,失洳寺主事便找上了他,开诚布公,奉上千金,寻求日后方便。

      他已入官场三年,自当知晓个中黑暗,那些站在顶峰的人,如何得罪,赠金,不如说是威胁,他被迫下水,第一个受害的香客,还是他亲手摁在圣碑上的。

      他没有沈砚沉那般皓然高尚的气节,做不到舍生取义,曾经的壮志豪言,不过是可笑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夸夸其谈。

      沈疏林带着尚且昏迷的沈砚沉远离宛烛,却在离去之时,陷入无端罪责。

      失洳寺表面放过,背地里施加毒手,管辖宛烛的瑾州知府暗临,草草结案,沈疏林惨遭罢免,锒铛入狱,鞭挞至死,曝尸荒野。

      沈砚沉被送回净枝院暗室,困缚檐梁,日日‘见证’足以敲碎他心灵的血腥场面。

      他苟延残喘,变相惩罚自己,也道上天不公,乞盼奇迹。

      新任县官是与沈疏林一同考取功名,并被瑾州知府收入门下的同乡沈酿。

      沈酿奸滑狭隘,素来与一腔正气的沈砚沉敌对。

      上任第一天,便广贴告示,帮沈砚沉全国招夫,招莳兮最丑的乞丐,中选者可享终生荣华富贵。

      沈酿最终选出一个满脸烂疮血泡,焦痂黄浓,皮肉皱拧,似遭滚油焦烫的乞丐。

      沈酿与失洳寺明谋,在净枝院为他们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空阔的山巅之上,洒满血污的院内,遍布狭笑亵语。

      沈砚沉服了大量禁药,身心受损,无力抵抗。

      乞丐的脸烂到可怕,身体却很干净,动作也很温柔,眼神更温柔。

      浸在血污中的两人,在无可奈何,众目睽睽下,完成了洞房。

      随后无数僧人蜂拥,棍棒重重落下,乞丐牢牢护住昏迷的沈砚沉,挡下了多记重击。

      奄奄一息的两人被丢于山野。

      幸而那日,帝王亲弟,九王爷东方非衍一时兴起,入山野与美人寻欢,偶然巧遇,救下两人。

      至此,这场祸事,得见天日。

      东方非衍虽游手好闲,贪玩好色,但内心明辨善义,听沈砚沉口述事情经过之后,义愤填膺,当即进宫,将此事禀明东方衔夷。

      东方衔夷秘派未屿彻查此事。

      未屿自小就被东方衔夷以照顾义妹之子的名义,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沉静果敢,手段狠决。问清基本原委后,暗观失洳寺僧行迹,布局追踪,顺藤摸瓜,查明幕后,暗调人马围控,一举擒获幕首瑾州知府戴恩图,失洳寺住持玄阴,阴鹿寺住持元悔。随即押解三人,携沈砚沉、东方非衍和一干部众,直闯失洳寺第五佛院,当众揭露罪恶,攻破净枝院暗室,查获数千张人皮,救下许多尚在血泊中挣扎的香客。

      未屿分别严刑拷打三人与寺僧,查问人皮真相。

      元悔拒招,咬舌自尽,玄阴装傻求饶,戴恩图只字不吐,寺僧多数是虎伥,称被逼无奈,未屿一概不听,寺僧禅院,每房暗藏金银无数,沾了钱财,参于分账,如何说得无奈。

      未屿查明元悔以及玄阴的背景,多番对戴恩图察言观色,断定他绝非幕首,但绝对知晓真相一二,遂抓捕其家眷,当其面施以酷刑。

      戴恩图俯首认罪,道明烧烙玉杳花,割取人皮,是为制造花扇扇面,卖于瑀国喜爱收集人皮花扇的富商。这等买卖,始于失洳寺建造之初,本是寻常花卉,但因玉杳是莳兮国花,价高一等,上头的人,便想方设法用上了玉杳花。至于那上头之人,戴恩图缄口不言,声称亲子居于那人府中,即使赔上全家性命,也绝不透露。

      但戴恩图不说,未屿也已明了。

      玉杳寓意皇权,常人拓刻,需经帝王批许。

      再结合元悔背景,未屿不假思索,一语道破,“设计打造紫薇花奇观,诓骗陛下亲临失洳寺赏花,题字赐碑。你们好大的胆子!李道伏不过是个太监,是陛下身边的奴才,你若要保他,到时候,便连你儿子,一并凌迟。”

      戴恩图听之,面色巨变,随即将一切全盘托出。

      打造紫薇花奇观并不难,只需用与莳兮土壤相异的瑀国土壤种植便可,李道伏一直与瑀国贵族相交,某日闻得瑀国富商有收集人皮花扇的喜好,便与之约下此等买卖。失洳寺便是专门为此而建,提议建造失洳寺的阴鹿寺住持元悔,是李道伏未入宫前的知交。制作成功的人皮花扇,多数藏于净枝院更深一层的暗室,隔时秘走管辖并不严密的水路,运往瑀国。李道伏尝到甜头,野心蓬发,最终打起玉杳花的主意,他跟随东方衔夷多年,经常随同出宫暗访明游,深知东方衔夷喜爱赏景,便安排紫薇花奇观,谏言出宫欣赏,后趁东方衔夷大悦之际,旁敲侧击题字赐碑,予子民嘉赏。

      东方非衍知晓真相,大惊,莳兮与瑀国一向敌对,战乱不休,李道伏所作所为牵涉的,不仅仅是草菅人命,牟取暴利了。

      未屿动身进宫,暗派人马围守李道伏宫外府邸,那地处于郊外,是早年东方衔夷赐予。

      正当时,因伤重昏迷的乞丐,醒了。

      乞丐经沈砚沉之口闻得所有,带伤跪于未屿身前,道明李道伏不仅贩卖人皮花扇,还贩卖骨器。赏花香客,年龄低于十八的,被放干鲜血后,都会被瑀国秘药浸泡全身,化肉显骨。而经过此等药水浸泡制成的骨器,都是精炼的兵器,沙场杀兵,破肤即死!

      还有瑀国贵族,很有可能暗藏莳兮官场!戴恩同称他为瑀国小主人!

      这些,是他在地牢里遭受鞭刑之时,戴恩同为替门生沈酿出气,嘲讽他,失口道出的。

      乞丐主动请罪,“罪臣沈疏林,罪无可恕,但求一死!”

      东方非衍又是一惊,沈疏林竟还活着。

      沈砚沉倒是不惊,沈疏林昏睡之前,已向他坦白身份,坦白如何死里逃生,只是只字未提乞丐相关。

      沈砚沉心里明白,沈疏林特意毁去容貌,佯装乞丐应招,是为了保他不被他人欺辱。

      沈砚沉自责不已,同时还有一点尴尬。

      未屿命人将沈疏林关押,东方非衍阻挠。

      未屿厌他但妥协,“小璃视你为好友,我给你个面子。”

      兵器与瑀国贵族一事,兹事体大,未屿火速进宫面圣。

      东方非衍留下照看两人,直到此事落幕。

      李道伏、元悔、被判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戴恩同,玄阴,各僧人被判斩首。

      沈酿,被判绞刑。

      沈疏林戴罪立功,功过相抵,小惩大诫,被判终生不得入仕。

      失洳寺大肆换血,招揽江湖侠士,震冤正气,原被玄阴囚禁的无辜长老们,继续留寺,资辈最深的一位被提为住持。

      而关于瑀国贵族一事,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戴恩同痛呼从未见过那人,小主人的称呼,是跟随李道伏而叫,李道伏抵死不认,凌迟也未吐露半字。

      东方非衍送沈疏林和沈砚沉回怀阳沈庄,旧居人去楼空,他们暂住溪边小筑。

      东方非衍留了几天后离去,中途下雪了,想起应给他们留些钱财。

      他折返溪边小筑,那里只余沈砚沉一人。

      沈砚沉坐在溪岸,轻拨琴弦,身边有座盖满雪花的新坟。

      “伸张正义,真的错了吗。”

      就在东方非衍走后不久,大批流民涌进溪边小筑。

      沈疏林利用旧砌空坟,骗他们沈砚沉已死。

      流民们大怒,疯狂折磨沈疏林。

      彼时沈砚沉被沈疏林点了穴,藏于暗处,无法出声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疏林被凌虐至死。

      那些人当中,有不少是失洳寺获救之人。

      他们可以丝毫不念恩义,为了钱财,泯灭人性。

      “有人买通了他们,高价要我们的命。”

      “有人?不是都死光了?!”

      “新上任的县官,是沈酿的表兄。”

      沈砚沉离开了怀阳,东方非衍没看见他手中那块刻着络竺二字的玉石。

      也没看见隐在长亭后的素衣公子。

      宛烛新上任的县官沈厥,公正廉明,勤恳朴质,与沈酿从不往来,此事查无实证,不了了之。

      东方非衍多次与曲璃,以及同在觅山修习的贵族们,在玩聚时感慨此事。

      这帮贵族喜爱宣扬种种奇闻异事,此事便在觅山传开,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提起。

      兰栖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听的多了,纠绕的字眼,便印进了脑海。

      “目前看来,凶手多半就是沈砚沉,他以七绝咒杀害流民,求得沈疏林安息,并且与之缔结下世羁绊。失洳寺祸事发生于两年前,去须弥山种下寿蛊,会被困两年。流民杀戮始于几月前,时间相应。”兰栖扫视密室,看不清的阴暗墙垣,若有似无的腥锈味,“这里就是净枝院,玄孽,玄字辈,该是原本留寺长老中的一位。”

      可他以死相助,为什么……

      兰栖首先想到了愧疚,但玄孽需要为当年的事情愧疚么,蘅溏充当的又是什么角色。

      兰栖看曲璃没声响,侧首唤道:“曲璃?”

      曲璃没应声,祭云簪离身,困意翻倍,他早已贴着兰栖睡了过去。

      兰栖想离开他的怀抱,却又不想吵醒他,两难之际,腰腹突然一麻,失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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