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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真?
我鲜少能做一个美梦,在那些日夜颠倒,辗转难眠的日子里,我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一次次从高楼上摔下去的江槐。
二十二岁,如果美梦可以永恒,请允许留我至江槐二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我将为他送上最好的生日礼物,祝贺他真正长大。
可是美梦不能永恒存在,否则现实中将没有活人,梦醒了人才能够活下去。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冰冷刺骨的水瞬间侵略全身,被药物控制的意识清醒过来,梦境消褪的刹那我猛地睁开双眼。
“哈……呼哈……”
我剧烈喘息起来,感到手脚发麻,我想动一动,却发现根本无法动弹,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怎么回事?
腿和脚被绳子……绑住了?
意识还没能完全收拢,眼前一片黑暗,一时间我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下一秒,我弄明白了。
因为腹部突然爆开一阵剧痛,有人穿着坚硬的靴子狠狠踢在我的小腹上!
“咳——!”
还未等我蜷缩起身子,头发就被人粗暴地揪住,那人宽大的手没松劲,扯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提起来。
“呵,起来,你爸妈要听听你的声音。”
我一时疼得睁不开眼,隐隐约约感受到耳边贴过来一部手机,好像是带帽子的男人递过来的,那么扯住我头发的人,就应该是刺青男。
手机里传出我妈的声音,哭得很厉害。
“安安!你怎么样了?!”
我心说糟糕透了,全身疼得要死啊。
疼痛让我条件性想和我妈哭诉,我想说我好痛,也想哭,我在止不住害怕,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妈的哭声让我觉得很吵很吵,恐惧和委屈竟在渐渐消散,因为我突然想,江槐被绑架的时候,我妈应该不会流下一滴眼泪吧。
他们只报了警,救援态度却不积极。
怎么个不积极?
说不积极,会不会只是为了保留面子。
啊……
为什么要想这些,我一定是疯了吧?
见我不半响出声,我妈那边显然急了,我爸接过手机,因为通话里的声音变成我爸的。
“江安,你不要害怕,我和你妈一定会救你。”
刺青男闻言发出一声嗤笑,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他那边拽,然后靠近我的耳侧,满身烟味熏得我头昏脑胀。
他轻声对我说:“来,说话。”
小腹上贴上一个尖锐的东西,我猜那是一把刀。
“……”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了,轻哑得像是被人割去声线:“爸……他们要你们多少赎金?”
话音未落,电话那边的我爸似乎是愣住了,声音戛然而止。
就连刺青男都沉默了。
“哈哈哈……”
双方的反应让我感到好笑,真的好笑,如果我的手没有被绑住,我一定会现场表演一个捧腹大笑,能多夸张就多夸张。
“爸,妈。”
眼角笑出几颗泪珠,我疯了,我知道,因为我不想再掩饰任何东西,恐惧渐褪,直至消失不见。
我说:“别浪费钱,不管是多少钱。”
“我就是个神经病,哈哈哈……我和江槐一样,都没有古董花瓶有价值,哈哈哈。”
……
真可笑,我有一个全班同学都羡慕的童年,但我的童年里其实少有我爸妈的身影,他们日日早出晚归出差在外,对我很好,教育有方,这没有错,可是他们似乎更在乎怎么去赚更多的钱,而不是多陪陪我。
顺子每年寒暑假都要回老家,我总不能为了和他玩跟着去他老家住,所以大多时候,我都和张叔待在别墅里。
别墅真大,好空啊。
梦中的别墅里最起码还有一位我心心念念的王子,现实里却什么都没有,我爸妈从来没有让我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后来,我“病”了。
我爸妈只在前两个月里经常陪在我的身边,随后他们又走了,他们仿佛有做不完的工作,坐飞机各个城市到处飞。
陈医生说我的妄想症有些严重,并伴有强烈的自杀倾向,所以在病治好之前最好不要离开医院,我爸妈二话不说给钱,说只要能治好我们的儿子多少钱都无所谓。
就这样,我被迫休学,在病房里住了三年。
一个人,日夜难眠。
我催促自己去理解,爸妈要顾虑整个家,我现在住在最好的疗养院里,他们要花多少钱?我应该乖一点,就和小时候一样,不要随便打扰他们工作。
这样想着,从始至终,我都在积极配合治疗,没人希望自己有病,我不想永远住在医院里,我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梦想和未来,我不甘堕落于此。
可睡不着觉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更何况恶梦的内容太过血腥恐怖,刚开始我也会干呕,呕到眼泪失去控制,胃里因恐惧阵阵绞紧,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满脑子都是江槐死不瞑目的样子。
但我清楚这样不行,我的反应越大,我越离不开医院,我要安静下来,病情加重的精神患者会被绑起来,我不能失去自由,我要出院,只有正常人才能出院。
渐渐的,我开始学会收敛恐惧,即便恶心,也会乖乖吃着一日三餐,对每一位前来送药和检查的护士和医生保持微笑,说一不二地尝试所有治疗方案。
可是,无果。
我的主治医生不是神,他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他真的在很努力地为我治疗,他很好,每天都会与我打招呼,微笑着问我:“早上好,昨晚睡得可还好?”
我每次都积极配合他,毫无保留地说:“不怎么好,他昨晚又跳了一整夜的楼,声音太大,我根本睡不着。”
就这样,陈凡的笑容一天天淡去,再好的人也不是不会生气,面对我的回馈,他会失落,会质疑,会觉得我无药可救,会厌烦我,但他不能停止治疗,因为他是我爸妈花巨资顾的主治医师。
直到后来,护士们也把我当成八卦的对象,窃窃私语,嬉笑着说着关于我的事。
对此,我真的没有生出过恨意吗?
假的。
我把周围的所有人都恨了一遍,跳楼的男人,爸爸妈妈,医生护士,心情不好的时候连窗外飞过一只鸟都觉得心烦意燥,然后挨个问候老天爷的列祖列宗。
但时间一长,我自然发觉这些都是徒劳的,情绪发不发泄能怎样?男人停止跳楼了吗?爸妈带我离开疗养院了吗?陈医生说可以停止治疗了吗?护士们不把我当成八卦的料子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
什么都没有变。
哈哈哈……
我坐在病床上捂住脸。
微笑。
不能冲任何人大吼大叫。
微笑。
不能让眼泪失控去哭嚎。
微笑。
出院那天我还是正常人。
这滋味可真难受。
假装正常或许会被认作虚伪,没人愿意理我,没有愿意信我,爸妈很少能见到,病房里除了排班的医护人员,再没有其他人来,我无所事事地望向窗外那一次次摔死的人,渡过春夏秋冬,看太阳朝生暮落。
渐渐的,恐惧化为憎恨,憎恨滋生怒火,怒火褪至无奈,无奈裹挟绝望,绝望惹来平淡,微笑挂在嘴角久了,我只会微笑。
最后将双手合十祈祷,平淡终是被怜惜替代。
怎么办?
明明是他的出现将我剥离原来的生活轨道,但在随时间而越发冷清的病房里,他却逐渐成了唯一一个可以一直陪伴我的人。
墨色的眼眸无悲无喜,在坠落的瞬息与我对视,其中会映照出我的身影。
他渐渐成了我的一切。
我不由得想,他是不是也很疼?
一遍遍以那样悲惨的样子摔死,循环往复不可停歇,其实……他很可怜。
后来,我也学会微笑着面对他,学会与他和平相处,学会和他开玩笑,说一句:“祖宗,我与您无冤无仇,我真的不想再目睹您跳楼了,还恳请您放过我吧!”
常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场戏,没错,这可不就是戏吗?
一场光怪离奇,我自己都觉不真实的戏。
可戏演到现在,我已停不下来,我已离不开他。
再看他跳楼我会疯,越发消瘦的身体爬几阶楼梯都要大喘气,我已经丧失了正常人该有的行动力,就算被我爸妈赎回去,我肯定还会被绑在病床上,因为这次我真的病了,不是一开始那种“病”了。
江夜和唐晓云想要我继承家业,巨大的金色蛛网黏住我的躯体,腐烂我的血肉,可我只是一只无能的小虫,我能做什么呢?只能做毫无意义的挣扎。
而且,越挣,蛛丝缠得越紧。
那样的话,我将会生不如死。
最后用尽所有力气,再挣不动,低垂下头颅,余光发现蛛网上还捆着一只小虫的尸体,与将死的我做伴。
已经死掉的小虫叫江槐,未了的心愿是让我去陪他,如今,这也成为我未了的心愿。
啊……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对他亲口说一句对不起。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他死在十六岁,我看见的他却是二十二三岁的样子。
现在想想,确切来说是二十二岁。
梦里的内容,我还记得。
他说。
——“人要满十八岁才算是成年,十八岁之前,有很多事情我们都不能做,就算想,也根本办不到。”
——“但是,即便到了十八岁,也并不代表我们能够完全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成年不是成熟,社交、工作、生活,这些东西都要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能去面对。”
——“而二十二岁是个很好的年龄,这个年龄的人们足矣去面对社会,是一个人真正长大的年龄。”
二十二岁,那是一个人可以真正长大的年龄。
现实是梦境的原型,梦境是现实的倒影。
他肯定想活下去,被绑匪推下二十一楼的时候他才十六岁,他想长大啊。
正因为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中,他都迫切地想要长大,所以灵魂才变成了可以正真长大的年龄。
那我呢?
梦里他说我到了二十二岁也可以真正长大。
那我也要快点长大。
“……”
手机通话不知何时被关上了,我狼狈地倒在地面上喘息,刺青男和帽子男的拳脚狠狠往我身上招呼。
身上好像还有刀口,疼得已经麻了,衣服被血浸湿,现在正是十二月中,很冷。
刺青男俯下身一拳砸我脸上,拳头隔着脸皮撼动牙齿,剧痛爆开,嘴里顿时充满血腥味。
牙掉了。
“臭小子,不想被救是吧,就这么想死?!草,弄死你……老子蹲了你这么久,他妈的五十个亿……”
五十个亿?
哦,原来我居然值五十个亿啊。
不过这又能怎样,我想起来了,我刚刚说让我爸妈别救我,刺青男听了后瞬间怒火中烧,一拳砸我脸上然后把手机摔烂在地,他的五十个亿赎金全他妈飞了哈哈哈。
我应该是笑出声了,因为他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打我的力道都变重了。
“真他妈是个疯子。”
刺青男用脚踩住我的脸,但是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个疯子不能接受的,疼痛也好,悲伤也罢,我哥被绑架的时候肯定也被他们打了,因为他们抓错了人,江家大少没人救,五亿赎金自然不翼而飞,可我哥不是疯子,他想活,他该有多疼啊,在最为清醒的时候被推下去,他会多恨江夜和唐晓云。
他会多恨江安?
疼一点无妨,我欠江槐一身伤和一条命,都还了以后我才能有脸面去见他。
“啧。”
刺青男居高临下,目光轻蔑,他点燃一根烟,往我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江少别顾着光自己笑啊。”
他蹲下身来,将烟灰抖落到我身上,刚刚的愤怒竟在瞬间收拢,咧嘴笑道:“怎样,有什么好玩的事也分享给我们听听。比如,唐江刘三家的事,你爸妈是怎么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沉默不语。
见我不说话,刺青男没有再打我,反而抬手摸了摸下巴:“不说?没关系,让我猜一猜,你听到的版本,是不是江夜和唐晓云相濡以沫,最后却因江家要接济刘家一事而被迫与刘苏雪联姻,然后生下江槐?在刘苏雪死后,江夜才去唐家求婚,后来生下你。”
我愣住,他说的没错,是这样。
同时伴随而来的是不符合常理的驳谬,因为他的用句子是——“你听到的版本”。
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因为刺青男哈哈大笑起来,随之将烟头按在我的侧颈上,滚烫的烟头立刻烫坏脆弱的皮肤,我不由得蜷缩起来,却克制不住地想要听他继续讲下去。
可是,他不说了。
如果我听到的只是我爸妈说给我的版本,那么……
何为真?
我迫切地需要知道答案。
“卡在大衣口袋里……”我偏头吐出嘴里的血,声音含糊不清,“有八百二十万。”
不难猜,他们想要的无非就是钱,以及欣赏我的绝望,以此来弥补他们的损失。
毕竟,看我迫不及待地拿钱去买让自己绝望的事,那是多么有观赏性的一场好戏。
而现在,我会如他们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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