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兮茶楼

　　九月三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这是个喜庆的日子，全国欢庆。

　　然而，这天对我来说却是痛苦的——只因我死在了那天。死因没什么好讲的，爱情小说里泛滥的俗套剧情罢了。但是亲身经历后才知道:太痛苦了，不只是被水淹没的窒息感，还有所爱别离之苦。

　　我当然也想过让他记起我，可我已是个死人了，人和鬼谈什么爱？这对我们来说都太过残忍。

　　最终我还是拖着残躯去了南衡山找老法师，他答应为我诵持十日《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帮我洗去一身邪秽，好让无常带我去投胎。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我这一生虽然短暂，但也尝过甜蜜，追求过理想，有值得铭记的美好回忆。所以有些遗憾也没关系，谁叫我和他有缘无分呢。

　　或许他余生都不会再知晓我的名字，这样也好，不记得就不会痛苦。

　　“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我也很痛苦啊兄弟！我每天都活在内疚之中，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你会掉下去！”

　　林铮陪哥们儿在河边钓鱼，其实他根本不想来，但连续推脱四五次也说不过去，他就赴了约。

　　现在看来不来是对的！唯一一次来河边就闯到鬼了！

　　林铮看着突然出现的鬼魂，瑟瑟发抖。

　　他强作镇定，求饶道：“都过去两年了，兄弟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情绪太激动了，推得重了点，我承认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但我也给你叫救护车了，你的丧葬费也是我出的，我还给了你家人一笔钱，我还给你上香了！我真的尽力在弥补了！”

　　林铮害怕得眼泪直掉，想不通为何之前那鬼都没来找自己，偏生现在来了。鬼应该没法在人间待两年多吧？难道是他的仇家知道了这件事扮鬼来威胁他？

　　林铮见那鬼往前走了两步，连忙后退，作揖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这么善良，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是喜欢我弟吗？我带他来给你上坟！”

　　那鬼停住，直直凝视着林铮，情绪不明。他没做什么，只道了句：别告诉林彦，别让他痛苦。

　　声音低哑，像是病人声嘶力竭才发出的。

　　“你放心，他什么都不知道！”

　　林铮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你干什么呢？赶紧来钓鱼，我都钓了两条了。”是哥们儿的声音。

　　林铮吓了一跳，回头去看那鬼——河岸边只有茂密的芦苇在随风飘荡。

　　……

　　林铮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虽然杨三道长说那鬼元气大伤，再也伤不到他们，蹦哒不了两天就会被黑白无常捉去，但林铮还是总梦到那个人，心里发慌，惴惴不安。

　　他在朋友介绍下重金请来了一个姓易的年轻道士，请求他让那鬼彻底魂飞魄散，那道士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不知你弟脖子上的银鱼是谁给的？”易道士问。

　　“应该是那鬼给的，两年前我弟就戴着那项链了。”

　　林铮正和易道士商量着如何驱鬼，他已经把基本情况说给易道士了。他接着给易道士满上一杯桦褐孔菌茶，问：“那项链有什么问题吗？”

　　易道士转了转眼珠，用高深莫测的语气道：“福生无量天尊。那银鱼中竟藏有那鬼的一缕魂识，这便是你弟弟不受邪气侵蚀的缘故。”

　　“竟是如此！”林铮略微惊讶，赞叹道：“易道长真是年少有为，道行高深。这厉鬼对易道长来说犹如囊中之物啊。”

　　易道士放声一笑，道声谬赞。他喝口茶，朝林铮挑眉道：“贫道有一计，定叫那厉鬼有来无回。不过需要林公子你和你弟弟配合一下。”

　　“哦？此话怎讲？”林铮入戏颇深，感觉自己是古风小生。

　　易道士神秘一笑，勾勾手指示意林铮附耳过来。

　　听完易道士的阴谋……呃不，是妙计，林铮很给面儿地拱手称赞：“妙啊！易道士高见。”

　　“这样真的行吗？”林彦觉得有些荒唐，林铮竟然让他引厉鬼入阵，那鬼确定不会伤害他吗？

　　“哎呀，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待会儿易道长会给你脖子上的银鱼施法，那鬼绝对伤不到你!”

　　林铮挣开弟弟紧紧攥着他的手，取下那条银色鲶鱼项链，而后摸摸弟弟的头，安慰道：“别怕，勇敢点，只有你能做到，那鬼只对你友好。过了今晚就好了，我们一家人都会平安喜乐。”

　　林铮将银鱼项链递给易道士施法，说是施法，实则是将上面残留的魂识给湮灭。

　　安排好一切后易道士带着林铮藏在了庭院中。

　　万事俱备，只欠主角。

　　南衡山山脚观心亭一木屋内，老法师正点香燃烛，准备为我诵持。

　　“福生无量天尊。今晚便是最后一次诵持，之后我便为你请来无常爷，你安心轮回去罢。”

　　“贫道祝你来世平安喜乐，若是有缘，来南衡山入道也未尝不可。”

　　老法师笑了笑，看得出他是真心为我高兴。除了我父母，这世上也只有老法师还记挂我了。

　　“谢谢您。”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想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

　　”好孩子，坐下吧。”

　　我双盘腿坐在蒲团上，老法师塞给我一个锦囊，语重心长道：“这个锦囊送你，能护你渡过一次劫难。好孩子，有些事不要太执迷。”

　　我诚心谢过，闭上眼开始放空思绪。忽觉眉心一烫，我顿时睁大双眼。明明已经没有心跳我却感觉心脏一紧。

　　“我有急事先走了！”

　　来不及过多解释，我毫不犹豫地闪身离开此地。

　　“唉，天难应，此劫难躲。贫道尽力了。”

　　我来到一个庭院，抬眼便看见了他。他穿着一件绿色衬衫，独自坐在亭中，似乎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到，往后退了几步。

　　我仔细打量着他，确认他安然无恙后松了口气。

　　他微微颤抖，磕磕绊绊地问：“你你你好，请问，你是送我玫瑰的……朋友吗？”

　　朋友？算是吧，少了一个字。

　　他看起来很害怕，我应该安慰一下他。说些什么好呢？好久不见？或者告诉他我是谁？不，我不能告诉他，我今晚就要离开了，或许我应该跟他道个别。

　　哈，我又以何身份告别呢？他都不记得我，或许还觉得我是个恶鬼。我哪来的勇气说出来呢？还是算了吧，我怕一开口便忍不住哽咽。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欲走，他却喊住了我。

　　“请等一下！先生，我想和你谈谈！”

　　亲爱的，你总是这样天真。人和鬼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呢？何况你已经忘记了我。不要再挽留我了，让我无牵无挂地离去吧。我们都是自由的，我不耽误你，你也别叫我停留。

　　“你为什么要送我花？你是谁？”

　　似乎怕我走掉，他的声音有些急切。

　　“我们是朋友吧？我梦见过你，梦中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你家是卖鱼的对吧？”

　　我呼吸一滞。也许我还在期望什么，也许内心还是想再看看他。于是我转过身，跟他对视。

　　他仍是不敢靠近，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对我说“谢谢你的花。我出过车祸，忘了很多事，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请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也不要伤害其他人。我们可以去屋里好好谈谈。”说完，他转身往前走。

　　一阵清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也吹乱了我的心。此刻，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我可能走不了了。

　　但法师还在等我，我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我沉默地望着他，想要把他刻进灵魂深处。

　　许是见我无动于衷，他停住脚步，接着开口：“我有东西要送给你，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他的语气很温柔。真好，他依然是以前那个美好的男孩，只是不再属于我。

　　我终于艰涩开口，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好。”

　　我只是好奇他会送我什么而已，只是看看，看完就走，反正我也带不走。

　　我缓步向前，他似乎更加害怕了，战栗着往后退。我们就这样玩着你退我进的游戏。

　　“等等！”他突然靠近我几步，反悔道：“你走吧，赶紧走，放下执念投胎去！”

　　我意识到不对劲，但还是想往前走，他却急了，竟然鼓起勇气快步走来，扯着我的衣袖往外走。

　　“站住！林彦你在干什么！”

　　“道长快动手！”

　　是林铮，他愤怒地冲上来，却不敢靠近。

　　“林彦过来！”林铮向林彦招手，林彦没有过去，反而对身边的鬼说：“你快走吧，那边有阵法，会让你散魂的！你也没做什么坏事，你不该死，快走吧！”

　　此刻，我恍然大悟。

　　“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原来如此。”

　　“林小公子快过来，他已经失去理智了！”林彦还在那鬼身边，易道士不敢轻举妄动。

　　像是被一箭穿心，你知道吗？我的心好痛，我以为你遇到危险，毫不犹豫就来了，未曾想，竟是一出请君入瓮。

　　这次来的小道士挺厉害，竟然猜到了银鱼项链的作用，利用你骗我来。真是狠毒的一招啊，利用我对你的爱引我上钩，我差点就要魂飞魄散。

　　我好难过。真奇怪，明明前两次你们请人驱逐我我都不生气的。

　　我直接带着林彦闪身离开，去了南衡山山。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很害怕，挣开我的手，一边后退一边看我。

　　他拿出脖子上的银鱼项链，颤颤巍巍地说：“我这个项链里有道士施的法术，你不要乱来！”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不要伤及无辜！”

　　“我不会伤害你。”

　　我有些后悔了。我为什么要把他带来南衡山？我想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应该把他送回去，然后去观心亭。

　　我应该走得了无牵挂，可我实在骗不了自己，一见到他我就舍不得走了。

　　“真的吗？谢谢你，好人一生平安！呃……来世一定会平安喜乐！”

　　“你要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尽力帮你。要是没有，你就赶快去投胎吧，不要缠着我们一家了。”

　　我的确有心愿未了，我的家人都过得很好，唯一的遗憾是我没有机会再尽孝。你也过得很好，可我却放不下心。我心有不甘，曾说要与你共度一生，如今却阴阳两隔。

　　我又想流泪了。法师可以劝我放下执念，劝我轮回，但是你不能。一想到以后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再也看不到你的笑容，听不见你的声音，甚至我的位置都要被别人代替，我的灵魂就难过得仿佛支离破碎，风一吹便要消散。

　　此刻，我面临着一个抉择。

　　是投胎重新做人，还是散魂告慰爱情？换作是你你怎么选？

　　我抬头眺望南衡山，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生命充满希望，只要踏入山里，我便能得到一线生机。

　　那回头能看见什么呢？是漆黑的天幕，是他惊慌失措又暗含期待的面孔。

　　我有个大舅舅，曾经也有过幸福美满的家庭，可一场始料未及的大火却将其无情摧毁。一年过后，大舅舅有了新的妻子，第二年有了新的孩子，曾经的信誓旦旦成了笑话，再也找不到痕迹。大舅舅选择了重新来过，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对另一个家庭来说却是一个灾难。下辈子的姻缘又该怎么算呢？

　　我很重责任，不愿成为大舅舅那样的人，所以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答案。

　　轮回转世虚无缥缈，来世若是不能与君一同度过，我宁愿不入轮回。

　　“这个锦囊送你，可以护你渡过一次劫难。”

　　山重水复有尽时，怎知来世何相许。与其承受不知几世煎熬，不如于此生别过，天地两相忘。曾经的美好爱情只能留在回忆，世上再无江临，我的彦子再也飞不回来。

　　就让燕子高飞，不为鱼儿停留，去追寻幸福与自由。你会有幸福的一生，而我只是过江之鱼，同行过一段后便分道扬镳。

　　我送他回了林家后山庭院，林铮和那年轻道士还在那。

　　我轻轻往前飘去，仿佛这是一个轻松的决定。

　　“喂!”

　　“别往前走了！”

　　是他的声音，但这次我没有停留。

　　我决绝地往前走，魂体逐渐化成水。当我跪倒在地，再也无法前行时，我又听见了他的呼喊:“我想起来了！你的名字，跟水有关！”

　　我笑了，是难看的苦笑，像一个人的满心忧郁终于被理解。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亲爱的，原谅我的任性。让我带着切肤之痛与满腔爱意，在魂飞魄散前，用不甘的声音呐喊：

　　“生死有命，此爱不渝!”

　　一别两宽，愿君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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