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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Xlll
Chapter Xl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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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来见过很多老人——在市场、在公园,在地铁和电车上。
却没见过面前这一款。
Justine其人年逾古稀,瘦削、挺拔,从心所欲之年却目光尖锐充满戾气,满头白发在脑后俐落挽起,穿一件翠绸质地的高领套衫。
老去的女漫画家一手夹着根香烟,一手握着把手开门,尖利地平视面前的雪来。
然后她冰冷一笑:
“石舟派你来的?”
雪来呆呆看茹斯汀,沉浸在见到自幼仰望的偶像的冲击之中,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茹斯汀没等来回应,嘲弄地问:“听得懂我说话吧?”
“听……”
雪来猝然面对偶像,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面颊涨红,答道:“听、听得懂。”
老太太在帕拉迪亚阳光下看着雪来,轻蔑地一笑,在门上按灭了烟:“啧,还是外国妞儿……”
然后她刻薄地嘲笑了事件内的所有人:“石舟这崽子,现在混得连个像样的助手都找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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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破败的楼不同,茹斯汀家里倒是不乱。墙上刷着麦黄的漆,台面则是地中海蓝,只是餐厅桌上没半点吃的——茹斯汀在客厅工作,桌面上只一摞厚厚素描本,与铅笔与蘸水笔各一支。
除了这些,就是个被她拿来当烟灰缸使的汤碗,碗里皱巴巴地摁满烟头。
——茹斯汀嗜烟如命,屋里一股渍得很深的烟味。
阳光穿进小窗,在烟上拖出明亮痕迹。
雪来耳朵都在发红,几乎以为这是梦,却又被烟味熏得想咳嗽。
茹斯汀偏身坐到餐桌前,雪来刚想坐到茹斯汀对面,开始询问并要帮她的忙——可还没拉开椅子,年逾古稀的女漫画家就抬眼,对雪来傲慢地说:
“我没让你坐,小助手。”
老漫画家有一双冰冷青绿的双眼。
虽上年纪,却仍明锐可怖。
雪来没料到会有这个展开,慌了一瞬:“啊……?可我……”
“——我说我要助手,”茹斯汀说,“可没说要帮我画画的助手。”
雪来:“……?”
“去。”
她冷淡地说,“给我沏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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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来简直想惨叫!
她把整个厨房翻了个个儿,都没找到烧水的壶。
这房子恐怕就没开过火,厨房锅碗完全没动过,碗里缠着上辈子的蜘蛛网,碗底掉着飞虫尸体,雪来翻得锅碗瓢盆稀里哗啦响,而老太太一下都不皱眉头,也不表态,在雪来被铸铁锅挤到手指头,“吱呜”一声并憋住眼泪后,老太太终于慢吞吞发话:
“水壶也许在阁楼。”
雪来:“……”
“好、好的。”雪来憋着疼出来的眼泪,试图去阁楼找东西。
想上阁楼,需把折叠楼梯拉下来。
雪来显然没能长到一米九,那是周撼江的个头,她够不到,只得下楼搬凳子上去。
于是三分钟后,楼梯哗啦掉到地上,满地尘灰……
雪来在灰尘里,艰难地咳嗽两声,扶着满梯子的尘土,爬上阁楼。
茹斯汀的阁楼,堆满乱七八糟的垃圾,几十年的《周刊Tobe》、不用的瓷器、极具异域风情的装饰物……雪来稀里糊涂,边咳嗽边找,最后在一个装铜奖章、铜奖证书的大箱子里,找到了一把铜壶。
神经病,雪来被灰呛得不住流泪,谁家好人把铜壶跟铜奖章放在一起?
原来是按材质分类吗?!
雪来前后花了两个小时,终于烧好水泡上茶,把热乎乎的茶杯放到了茹斯汀手边。
餐桌旁,午后阳光熙熙攘攘,拥着女人白发。七十多岁的茹斯汀坐在阳光中,垂眼工作。
她眉梢有老人斑,白人老后眼皮耷拉得厉害,茹斯汀自然也不例外。
——岁月从不放过任何人。
“好奇老半天了吧?”
老漫画家忽然老神在在地问。
雪来一呆:“嗯?”
“好奇为啥我会住这地儿。”茹斯汀瘦削干净的两指捏着烟,在碗沿上一点,磕下微红烟灰,抬眼,看向雪来。
雪来是个特别澄澈的人,她一看偶像,面颊又红了,小声承认:“有、有一点点好奇。”
老前辈注视着她,轻描淡写地说:“房子被我赌没了。”
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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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stine老前辈嗜赌如命,且脾气恶劣。
一下午过去,她连雪来的名字都没问过,却把雪来支使得脚不点地:先是要来来烧水泡茶,再是整理书架上的杂物(茹斯汀上了年纪腿脚不便),最后还被叫着,去镇上买她晚上要喝的开胃酒。
雪来气喘吁吁拖着一打Aperol回来,几乎累死,推开门。
厨房里墙漆杏黄,贴土耳其蓝花砖。
然后雪来看见茹斯汀靠在其中。
她老去,却不似任何老人——半裙裹住瘦削腰腹,浓密白发被茹斯汀散漫地挽成个髻,她在黄昏中倚着冰箱,慢悠悠地喝冰镇啤酒。
夕阳穿过累累尘灰,那一幕有种难言的岁月感。
“……买回来了。”雪来气若游丝地说。
老前辈懒洋洋:“辛苦了。”
然后抬眼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几乎是茹斯汀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亚裔小助手。
被前辈看见的小助手,却立即又无可遮掩地脸红了。
“雪来。”女孩子在余晖中抱着那一打起泡酒,面颊绯红,小声介绍自己:
“我叫雪来。”
“因为出生在冬至,正好又下了那年第一场雪,所以取的是‘初雪已至’的意思。”她说。
茹斯汀没甚表情地看着她,目光甚至有些冷淡。
女孩子又急忙在前辈面前自我介绍:“我……我四年前曾经在Tobe新人奖得过奖……当时责编就是石舟副主编!目前在鹫老师的工作室工作!擅长……”
她顿了一下,然后非常坚定地说:
“我没什么不擅长的东西!”
茹斯汀:……”
雪来:“我学东西很快,画画也很细致,画面处理也很漂亮。”
来来讲完,霎时面颊更红,但下一句语气居然越发的自信:“我不是在说大话哦,是真的很擅长!您试一次就知道了!”
可恶我怎么这么像小孩……雪来说完脸都红透了,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觉得自己紧张肉眼可见,笨拙丢人。
茹斯汀缓缓‘嗯’一声,把喝空的、沁出水珠的啤酒瓶放在冰箱顶上。
“雪来。”茹斯汀慢悠悠点评,“名字不错。”
雪来乐滋滋地看向前辈。
“但我没问这么详细。”刻薄的茹斯汀道。
女孩子立即抱着酒一个非常到位的鞠躬:“对不起!我刚刚真的非常紧张!”
茹斯汀:“……”
茹斯汀说:“…………”
“……石舟还挺有本事。从哪儿挖来这么个活力这么旺的?”茹斯汀纳闷地说,“劲儿还不小呢,那一大箱子酒你不嫌沉吗?”
雪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扛着那一箱酒——小二十斤,脸霎时更红了,扑通蹲下,沉重的酒咚一声坠地!
霎时尘灰飞扬……
雪来将酒推推进桌底,然后用爪子,颤颤地捂住了自己绯红软软的耳朵。
好想钻地缝……
“你刚刚有电话。”
茹斯汀两指在餐桌上一叩,示意雪来放在桌上的手机。
雪来立即把手机捞了过来……
夕阳斜沉,女孩子面颊红似海棠,屏幕上是一个未接来电。
——周撼江打的。
哈?
雪来困惑地抬起脑袋。
-
……
周撼江半小时前打的电话,雪来看到了,过了会儿回拨,他又不接了。
有什么事吗?
夜空下,雪来踩着田埂,摇摇晃晃走向车站。
算是下班了吧……来来想,走着走着,又举起手机,比着天上的繁星,晃晃悠悠看那通未接。
大海已近,女孩裙摆被海风扬起,头顶漫天的星。
“是友谊赛开始了吧?”雪来嘀嘀咕咕:“这家伙还是挺辛苦的。”
……我也挺辛苦的。
雪来想起茹斯汀在自己走前说的,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接下来的日子,一周来一回。」
雪来有点莫名其妙,但更多的是开心,得到这个工作的感觉,居然像心里揣起一朵能在月光下呼吸的花。
这是愿意让我当助手了的意思吧?
-
茹斯汀住的地方很远。
雪来在步行去车站的路上,又打电话给责编石舟。每周三晚是周刊Tobe的印厂死线,副主编石舟正在公司审核本周栏目,接起雪来的电话后,这位人过中年的编辑显得颇为诧异:
“茹斯汀老师居然愿意用你?”
月下雪来踩着公路划线,笑眯眯地说:“应该是的。”
石舟说:“难得。”
雪来:“诶?”
副主编说:“我给她找的上一个助手,因为穿法兰绒格子衬衫被她撵出去了——她说人家衬衫太丑。”
雪来:“……”
石舟很谨慎地介绍:“茹斯汀老师从年轻的时候就很……挑剔,脾气古怪,行事奇特,我刚入职的时候曾经因为她想过辞职……”
然后副主编似乎觉得说得有点过,颇徒劳地解释:“但是老师人并不坏。”
“或许吧。”雪来叽叽咕咕,仰头看天,发出困扰她许久的一问:
“但她都七十多岁了,为什么还想挑战周刊连载呢?”
周刊连载压力极大,路人皆知,绝不适合一个身体机能日益下降,衰弱的老人。
哪怕这个人看上去结实、漂亮又能打,周刊连载也挺折寿的。
石舟思索片刻,为难地说:“不知道,我们很难揣度天才的思维。”
雪来有点困惑,电话双方都沉默了会儿。
“但我认为,要相信他们。”
这位副主编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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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帕拉迪亚市区的电车,已是末班车了。
雪来买票进站,在站台上吹着风等车时,看了眼时间。
晚上七点五十。
……周撼江晚上七点开赛,来来在心里盘算了下,上半场四十五分钟,加上伤停补时……所以这会儿周撼江应该在更衣室中场休息。
雪来觉得心里一池满漾的温水,站在站台上,又给周撼江拨去电话。
听筒嘟嘟响。
一丝电信号牵起隔了上百公里的两部手机,电车咔哒咔哒地碾着铁轨进站。
响完没人接。
“……”
又是这样,老是这样。
像雪来的很多个从前。
夜色如潮,卷来一些古早而久远的记忆。
于是女孩子柔软地叹息,把手提袋搂在怀中,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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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城末班车空着。雪来上车后坐到窗边,向爸爸妈妈报告今天发生的事情——并把重点放在了「成功搞定了自己从小到大崇拜的前辈」上。
爸爸妈妈多半并不理解这些。
雪来想。
他们只是目送着雪来走她想走的路——以深重而不舍的目光,以无声的凝望。
以机场,以轮子坏掉的行李箱。
以不变的守候与老去。
如他们曾经对周撼江的那样。
雪来思及至此,鼻尖有点丝丝发酸,额角贴上冰凉车窗。
下一秒,手机叮地一声响了。
是条短信。
法布里齐奥·帕鲁索:「看,这个很好笑。」
“……?”
雪来头上冒出个问号,点开他发来的短视频:一只动物园的猴子在刷ins,有人想过来抢它手机,结果被那猴子放下手机追着打。
吗喽成精!好没用的人类!
雪来左右无事,在车上,和对方聊了起来。
-
……
…………
时间倒至同一天早上。
晨光熹微,海雾白薄流金。
海港一隅,米坦诺球员餐厅正值早餐时段:职业球员的早午两餐,往往都在俱乐部解决。
“……送东西?”
餐厅里,依萨队长迟疑地问:“你要给女孩送东西?问我?”
一旁,周撼江轻一点头。
这名来自东方运动员骨骼硬挺,身着训练服,有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极强的攻击性与锐利感。
依萨笑了起来,端起餐盘,往盘里捏了两片西瓜,揶揄周撼江:“居然来问我女孩子的事……撼江,你这是开窍了吗?”
周撼江情绪极少外露,此时却耳根微一红。
但他忍着,并没否认。
依萨颇哭笑不得:“我不是不能帮你。但周撼江,你就告诉我这么一丁点儿,要我怎么帮你?”
周撼江说:“……可……”
“你至少得告诉我对方是个怎样的姑娘,平时爱做什么啊?”依萨憋笑,“女孩与女孩是很不同的,而男人在推进关系的每个阶段,可以送的礼物也都各不相同。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给你出主意?”
周撼江却抓错了重点,卡壳:“……女孩与女孩……”
年轻男人几乎说不完那句话,耳根发红,极为不能接受地看队长。
“当然是不一样的。”依萨说。
“有什么不一样,”周撼江冷淡地垂眼,向餐盘里拣自己的早饭:“两只眼睛一张嘴,女的就长那样,没什么特别的。”
依萨又被逗乐了:“没什么特别的?评价也太低了吧?”
周撼江想起初面时雪来正与男人约会,对那男的笑得眉眼弯弯,女孩白生生的肩头盈着太阳。
他回忆都极不情愿。
他紧抿着唇,连肩背都绷紧。
然后他冷淡地说:“对上她就高不了。”
依萨一听,更乐了:“那你问我该给女孩送什么礼物干啥?”
周撼江动作顿了两秒,用夹子拣起片火腿。
然后他坦白道:
“我想找个理由去见她。”
依萨万万没想到他关键时刻却如此干脆,一时没说出话……
寡言少语的后辈垂首半晌,又极为不忿地说:“她是个很可恶的人,就会自己找乐子,放她在停车场呆一小会儿,她能把那边的石头都给你翻个个儿,然后告诉你石头下面有个蚂蚁窝,而蚂蚁王朝不畏艰险西迁国都……”
“……”
周撼江没说完,抬头问:“不太好懂吧?”
“是有点,”依萨憋着笑:“但这件事有什么好可恶的?”
“……”
周撼江从主食区夹起块朗姆酒樱桃莓果硬欧,恢复冷漠,以行动拒绝回答。
依萨说:“听上去挺可爱的。”
周撼江冰冰冷冷地说:“看上去而已。”
队长笑着问:“小姑娘是很有活力的那种吧?脑袋里念头也活跃——”
“那是花花肠子。”
周撼江冷淡订正,又颇坏道:“叫鬼点子一个接一个。”
依萨思忖一秒:“真这么抵触人家,不然就别去见了。”
周撼江:“……”
“…………”
“没……”
周撼江耳根开始发红,抬头看向前辈:“我倒也……并不是真的那么想。”
然后周撼江近乎执拗地解释:“我当然不会这么看她。”
依萨登时爆发出哈哈大笑!
这也太好玩了——队长笑得不行,惹得餐厅里其他队员纷纷侧目,连正忙碌的厨师都吃惊地看向两人方向。
周撼江并不搭理旁人,低头夹早饭,依萨则笑得喘不上气,笑完擦着眼泪,对周撼江说:
“算了算了……行,就帮你这个忙,一会儿我问问我老婆,该给女孩送点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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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车前往罗佛森踢友谊赛的路上,车上闲人们玩起桌牌游戏,自青训提上来见场面的小孩哥也兴致勃勃加入,一桌人跑团跑得难舍难分。
依萨从他们中间挤过来,拍拍戴着耳机养神的周撼江肩膀,颇正经地问:“撼江,想好要给女孩子买什么没?”
“买……”
年轻前锋略一思索,摘下耳机:“项链吧。”
依萨错愕地:“啊?”
周撼江并不在意前辈的愕然——他向来如此,只是想起什么,认为那实在很好看,又讨厌自己觉得那过于漂亮。
他唇热耳炽,认为太阳太烈,又觉身后有雪来的帕拉迪亚太远。
他涩然抿了下唇,略显烦闷地说:
“她戴项链很漂亮。我现在也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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