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

　　还不及众人细细地、暗暗地审视皇后仪容，江行止便以首辅的身份代表内阁，再次提上更化之策。

　　经过数月打磨完善，此时的策书已经接近彻底成型，原本只是概念的条目一一展开，铺陈在田亩的舆图上，成了足以立即实施的条文。

　　反对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自觉利益受损的那批人态度无疑最为激烈，而即使是向来清廉公正的官员也觉得有不妥之处——如此大刀阔斧，一旦失败，又要如何收场，况且要一步步落实下去，也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情……

　　好端端一场群臣共聚的礼会，倒变得像是夜间的朝堂。

　　就在众人与内阁相持不下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后突然开了口。

　　“江首辅提出的政策，曾在江淮道上推行过，受百姓欢迎，卓有成效。既有成例，又有经验，为何不尝试以不周和江淮为中心，逐步逐地推广呢？”

　　江行止想过自己会遭到反对，但万万没想到会得到她的支持。

　　脑中酝酿好的无数说辞，此时皆乱了顺序语次，就和他的心一样。

　　正月过后，更化的政策以江淮道为起点，轰轰烈烈地在全国各地上演了。

　　袁浩时养好了病，已经回到京中，面对这段时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看来事情比想象中要顺利不少。”

　　常辕络忍不住告诉他：“托舒皇后的福。”

　　袁浩时愣了愣，道：“关于这位皇后，我倒也想问问了。听了不少传闻，据说是个人间少有的大美人儿，又是北方来的和亲公主，按礼按规按先例，大历都不该立这样一位皇后，朝堂上那些死板的老臣没怎么没跳出来闹事？”

　　“陛下打定了注意，咱们江大人也是鼎力支持，还能有那些老臣们什么事？”

　　“仰之他怎么——”袁浩时欲言又止。

　　“他——”常辕络同样欲言又止。

　　袁浩时识趣地转回主题：“你说更化之事有皇后相助，这又是什么情况？”

　　常辕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知道仰之在正月大典之前，花了多少心思准备用来反驳朝臣们的策论，结果皇后一开口，那些差点跳脚的大臣们瞬间没了声音，紧接着陛下一拍板，这事就成了。我还等着打口水仗呢，结果一问一个不吱声。”

　　袁浩时还不知道此间细节，听有人这么概括，忍不住说了句：“想不到舒皇后倒是有几分见识，是个知道好歹的，比那些冥顽不灵的家伙要好多了。”

　　“可不是！”常辕络笑得高深莫测。

　　“还有一事，”袁浩时转过头来，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听说咱们江大人最近又多了一份差。”

　　常辕络道：“是啊，他可真是个大忙人，不然今儿个也不至于只有我们两人对饮——咱们都多久没聚了，你身体无碍了吧？”

　　袁浩时摇摇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那段时间精神太紧张了，才想着逃回家调理调理。”

　　“调理好了？”

　　“本来也就勉勉强强，看到你们这么顺利，这会儿倒是真的调理好了。哎对了，你说仰之得了新差事，我还没听人说起过呢，是做什么去了？”

　　常辕络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凑上前去，说道：“舒皇后不能生育，陛下就将大皇子养到她名下，还立了太子，这事你是知道的吧？”

　　“只听说皇后受专宠，却一直没有诞下子嗣，原来是不能生育吗？”袁浩时说。

　　“别打岔。”

　　“不是你在那儿说么……”

　　常辕络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接道：“咱们江大人，又兼了一份太傅的活儿，是舒皇后亲自向陛下提的。”

　　袁浩时听罢，愣了一会儿，晃了晃头：“先是在正月大典上出手相救，又把人安排到自己近旁，你说这舒太后不会是看上咱江大人了吧？你看——咱们江大人人长得俊，气质又好，性情温和，还是个单身汉。”

　　常辕络不置可否地收敛神情，拉远距离：“这可是你说的。”

　　因为是知根知底的好友，袁浩时说话也不顾忌，还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对这其中八卦的气息产生了兴趣，笑道：“我说的，怎么了？咱们江大人有多抢手，你又不是不知道，舒皇后不是戎人嘛，我知道，戎狄那儿粗野的大汉子多，咱温文尔雅又英俊多情的江大人对她来说想必魅力非凡。”

　　常辕络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道：“英俊就算了，多情是怎么回事？”

　　他这辈子还没见过比江行止更不近女色的男人呢。

　　袁浩时一下子来了兴致，讲起往事来：“那时候仰之刚入翰林不久，学士让我去开导开导他，我就请他去了宵黯楼。”

　　说到宵黯楼，常辕络也来了兴致，两只眼睛几乎要放出光来：“然后呢，咱们江大人在宵黯楼是如何多情的？”烟花静廷，才子佳人，这种故事虽然俗套，但就是经久不衰。

　　他想起初来京城，两人第一次逛青楼时的景象，不由在心里暗笑起来——难不成那小子那时候是在假装正经？

　　袁浩时说：“我正跟他说着要紧事呢，他突然盯着一个地方不放，我就顺着看了过去，发现是在咱们那厢房乐伎中的琵琶女。那眼神太直白了，我想起来都不好意思呢，想着要替池大人把这愣头青给哄高兴，就做主，让楼主安排了一下。”

　　“安排……”常辕络若有所思。

　　“春宵一度。”袁浩时神情暧昧。

　　常辕络想到了什么，急急问道：“那琵琶女长得如何？”

　　袁浩时被他的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长得如何……那自然是美人，不然仰之也不会一见钟情嘛。”

　　“不是……不是……我是说，她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征没有？”

　　袁浩时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只见过一次，这都十多年过去了，我哪里还记得清楚。”

　　“我们这就去一趟宵黯楼，你看看，那琵琶女还在不在。定要指出来让我看看。”常辕络说。

　　袁浩时觉得有些奇怪：“伯舆，你今儿个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去不去？”常辕络起身，顺道拉了拉他的衣袖。

　　“都说女大十八变，十几年过去，我可不保证还能认得出来。再说了，那琵琶女当时看着十七八的样子，如今都要三十好几了吧，哪还会留在青楼里头？”袁浩时似稳坐钓鱼台似的，岿然不动，“就算还留着，也肯定不出来接客了。”

　　常辕络不依不饶：“不行，你今天必须陪我走一趟。”

　　袁浩时拗不过他，只好答应：“我家夫人要是知道了，闹了，你可得出面解释。”

　　“知道了知道了。”

　　宵黯楼依然是当年那座宵黯楼，楼主也依然是当年那个楼主。
　　花街柳巷上的青楼开了又倒，换了几波，无论时运世道如何，宵黯楼风雨不动，永远是不周京最有名的青楼。

　　“你有没有觉得，这十多年来，楼主好像一点儿都没变过？”刚在厢房坐下，常辕络便忍不住说道。

　　袁浩时走到窗边，开了窗，倚在窗台上看着路边的景色：“有人跟我说过，宵黯楼不是寻常之地。”

　　常辕络倒茶的手顿了一下，摇摇头，却没有追问：“确实不寻常。你知道吗，上京那年，我与仰之都是穷小子，我好奇心盛，强拉着仰之来花街玩，那时我与他说过，等有朝一日登科入仕，定要上一回宵黯楼。”

　　清亮的茶水从壶口汩汩流出。

　　“一晃这么多年，这宵黯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成了我想来便能来、丝毫也不觉得稀奇的地方了。”

　　“你经常来？”袁浩时问。

　　常辕络手一抖，茶洒到了外面：“那倒没有。也就为了实现年少的豪言壮语，来过几次而已。”

　　袁浩时离了窗边，走到厢房门口，推门而出，过了片刻，悠然转回。

　　“你去做什么了？”

　　“你不是想要见见琵琶女吗？我让楼主把整个楼会弹琵琶的姑娘都叫来了。”

　　“年纪小的那些不用。”

　　“叫都叫了，你且看看，我也看看。”

　　两名京城大员的面子还是很大的，没过多久，一群貌美如花的姑娘鱼贯而入，人人皆抱着一把琵琶，像是要开琵琶大会似的。

　　常辕络不做声。袁浩时让姑娘们按年纪大小站成两排，自己踱着步子，一人一人地审视过去，越是到了年纪大的女子面前，看的便越久。

　　末了，对常辕络摇摇头。

　　常辕络露出了一个失望的强笑，挥了挥手：“也不能让大家白跑一趟，不如来个琵琶大合奏呗。”

　　姑娘们面面相觑，不过很快心里就有了底，站在中间的那个比了几个手势，大家就心照不宣地明白该干什么，各自挪了挪位置，摆好姿势，就等着听客的一声令下。

　　“开始吧。”袁浩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所有的琵琶并未在同一时间响起，而是一把接一把，一波接一波，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起，让人觉得像是在一片无穷无尽的湖水中徜徉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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