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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戏开场
楚晏这是第一次来林府,绕过玉屏,便是一副徐徐展开的空山烟雨画。
缥缈又寂寥,恍若置身江南胜景。
童泊仰首,看到楚晏眼中惊色,毫不意外地笑:“大人是第一次来。”
楚晏颔首,“是,第一次见。”
是惊艳,亦是震惊……
可恍惚间,他又反应过来,这是林府,这府中之主是林洹,如此,眼前一切又顺理成章了。
“大人笑什么?”童泊听到一声淡笑,疑惑抬头。
“没什么,”楚晏摇了摇头,抬步往前:“走吧。”
他是笑自己无知无觉,眼界浅薄,竟在这景的面前露了惊和怯,笑过后,才平静心绪,真正去赏这景。
林府背倚点翠山的青郁,借玉溪活水纵贯引入,山涧石流,涓涓相融,府中木繁竹翠,横斜绰约,内围名花贵木相映相衬,落影拓水。湖潭散布,石桥相连,鹅卵小道旁皆以盆景作衬,张扬妍丽,各有形韵。
“少爷说,要请大人稍等,若是大人不累,可随我来。”童泊抬手,引楚晏向另一侧看。那延展的廊下与亭中,具是名玩古画。
楚晏又是一凛,心中赞叹后,才随童泊挪步。
“这些……都是真迹?”
楚晏虽久不碰风雅,但毕竟出身翰林,对文玩字画并不陌生,一眼过去,竟瞧见许多绝世孤品。
“当然不是。”
童泊以为楚晏在想林府奢靡,立马皱起眉头,急急解释:“我们少爷对字画很爱惜,这些孤品都是仿的,只是供人赏看。”
“但是那些,”童泊指向对面的画廊,笑得诚意十足:“那些是真的,大人若是喜欢,走时可以任自挑选。”
楚晏看去。廊下,是接连成排的博古柜,上面放着琳琅满目的风雅古玩。
“是吗?”楚晏假装好奇。
“是啊,可以拿的。”童泊给楚晏介绍,眼中显有自豪:“那些都是先皇和当今陛下赏的,也有极少部分是少爷祖代传下来的,但少爷对它们一贯淡然,所以就一直放在那里。要是喜欢真可以拿走。”
“那真有人会去选?”楚晏侧头低眸,看着童泊的眼睛,语气里是知而不说的调侃。
童泊望着楚晏的眼,在看出端倪后,一下子笑开了,像是对楚晏的反问很满意。
他在说实话和打马虎间摇摆了一阵,突然想起自家少爷上次破例坐这位大人的马车回府的事情,又驻下脚步,回看过去。
“大人猜的不错,那些东西就是拿来探人的。来找少爷解惑的人很多,可若是又得了答案,又拿走宝物,就便是心贪,它们也就既是见面礼也是送别礼。”
童泊放下戒心,实话实说:“往后这林府,也是拒不欢迎的。”
“果然。”楚晏露出个意料之中的笑。他就知道这世上,凡唾手可得之物,定暗藏玄机。
“大人注意脚下。”
童泊将楚晏引上石桥,又路过几座造景假山和屋院后,才正式步入林府后院。
或许是有山所依的缘故,后院不同于前院那么端正清贵,甫一踏进,便听到几声清脆鸟鸣,再往里,像错入了芳草花间,淡香安逸,将整片身心都沉淀下来。
“后院是少爷起居和读书的地方,少爷说让我带您去近月轩。”
童泊带楚晏穿过石门,指了下位置。楚晏顺上看去,半山腰处,一个六角飞檐的半山亭镶嵌其内,一条石阶隐约而现。
“大人没有走乏吧。”童泊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他带着楚晏绕了不少路了。
走乏还不至于,不过楚晏也第一次对簪缨世族有了直观感受,更感慨的是林府山水嵌园的惊人巧思和巧夺天工的建筑造技。
真正天人合一。
“不乏。”说完,跟着童泊上了台阶。
没有等很久,林洹便踏石阶而来。
烟色衣袍飘然随曳,长发半绾洒脱舒然。
此刻再看,楚晏更觉眼前之人是谪仙脱胎,降落凡尘。
“大人请坐。”林洹倒上热茶,不动声色地放在楚晏右手边。楚晏看在眼里,嘴角轻轻漾开,道了谢。
二人没有寒暄,楚晏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将公文已呈陛下的事情,也将心中担心一并讲与林洹。
他担心今上不能秉公。虽然他是递了折子,但涉及银钱之事最后还是会落入户部。而户部又与齐王勾结颇深,若是户部刻意庇护,刑部坐视不理,那这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楚晏在忧心这个。
林洹看楚晏拧眉,温声笑:“不会。”睫毛轻颤,在眼下投落一片细密阴影,林洹垂下眸,避开楚晏投来的眼,只是许诺:“楚大人放心,刑部不会坐视不理。”
齐王是天家之子不错,但有一点是,这牵扯到了太子。若是当朝储君被人构陷,平白蒙冤该当何罪?
林洹慢慢引导楚晏:“楚大人审案间有没有发生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楚晏沉吟几瞬,回道:“有,王越被押回刑部时差点被杀,但之后被一群黑衣人救了……所以大人的意思是,那群黑衣人的幕后主使才是王家真正的靠山?”
林洹点头,给出肯定:“你这样理解没有错,但更准确的说法是,黑衣人的幕后主使会帮我们让齐王坐实罪名。”
“所以你想想看,这幕后主使是谁?”
“幕后主使……”楚晏呢喃一句,脑中有思路迅速调动凝聚,终于忽然茅塞顿开,不假思索答:“是太子。”
是,就是这样。林洹是因太子一事去的端州,回来后就开始追查王家与齐王,那如果齐王现在已经坐实了罪名,这整件事最后的受益人还能是谁?
就只剩太子了。
所以,那日协助周宣保护王越的人其实是太子!
林洹满意地点点头,欣慰笑着:“是,就是太子。”
“但太子与齐王?”
楚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想不明白为何太子不再想替齐王隐瞒下去,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太子若想,还是有方法的。
林洹本就要给楚晏捋一遍朝廷之事,不过这几天一直寻不到时间,今日见楚晏发问,也不做隐瞒,屏退在旁煮茶添水的侍从后,开始与楚晏细细讲道。
“齐王与太子在端州一事暴露前,两方确是同盟,共用部下党羽,太子手里有刑部,齐王手里有户部。楚大人应该能看清,最初苏枳什么都查不到的时候,太子或许还是想保全齐王的。但那之后,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太子的确放弃了齐王,再加上你动作迅速先一步擒了王家。太子或许是觉得他再出手会沾上嫌疑,索性就与齐王断绝关联,帮刑部和你彻底让齐王坐实罪名。”
“但太子在刑部的人不是只有苏家?”楚晏不解,他觉得苏枳还不至于有那么大的能耐成为太子的辅助。
“不是,还有齐尚书。”林洹温声解释:“齐伍虽是沈齐铎的舅舅,可齐家现在势力熹微,齐尚书又最会审时度势,所以齐伍应该早就是太子一派的了。”
“那端州一事的太子,他……”楚晏想求证太子究竟是不是被冤的那个,可不好说出口。
林洹自然明白楚晏的意思,会心一笑后,摇了摇头,声音淡漠:“太子很漂亮的把自己摘出来了。”
“摘了出来?”楚晏冷笑一声,胸中骤然生了怒气,冷言斥道:“他把自己摘了出来,可端州当年逝去的百姓却永远困在了那场阴谋里,为官者为民立命,难道还要我们袖手旁观吗?”言语中,尽是憎恶与悲痛。
林洹莞尔一笑,抬起清亮的眸子与楚晏对视。眼波深处,已然是涌动的深流。
他说——
“当然不会。”
“逸王殿下久等。”
林洹将楚晏送出府后,去了前院的承文堂。承文堂是林府正堂,在诗情画意间独有一派方正肃然之气。
“该是我叨扰。”沈煜江等林洹落座,谦虚请教:“父皇说待此事毕,命我留在璟都,我想问问大人可知晓其中原因。”
他十七岁就离开皇城,早已立府西南,如今回来也是被算计所致,可事毕后,他就无任何作用,何必让他留下。
林洹:“我是有一个猜测。”
“大人请讲。”沈煜江凑近,洗耳恭听地望着林洹。
林洹坦言:“不知殿下可注意到皇上昨日是被突然惊扰的?”
沈煜江回想了下,他昨日进宫之是在仪安宫外候了一会才入内,当时沈广也只穿了中衣。“是。”沈煜江仍不明白:“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林洹笑:“殿下难道不好奇,如果是皇上亲自命人去抓殿下,为何会不预先准备好,而是让殿下在门外等待。或者再说,如果皇上想处决殿下,为什么会在昨晚连夜处决八名宫侍?”
“昨夜来请我之人不是父皇?”沈煜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不是,不会是陛下。”
他昨日被肃安军请去宫里时就觉得疑惑,仪安宫是皇帝寝宫,若说召集大臣谈论事宜,也应带他去宸华殿,这样方才能彰显皇家处事光明磊落之风,而在寝宫相谈又处死八名宫侍,这绝对是不想别人知晓沈煜江和他昨夜入过宫。
“殿下应当知道,肃安军是皇上登基时亲设的皇城禁军,御前值夜守卫一贯是他们的职责,换言之,他们是除宦官外,离皇上最近的人。”
“如果要请殿下入宫,也应当是他们,而殿下身份敏感,又私自入京,性质特殊,所以皇上要抓你,也该是现任禁军统领亲自去。”
林洹眸中冷下:“但昨夜,禁军统领肖十安来找的是我。”
沈煜江从不参与朝堂,不够敏锐,不能完全明白林洹的话,继续追问:“可如果是父皇下旨让别人来抓我,或者是通报出了纰漏父皇才会昨夜让我在外等候?”
“不可能。”林洹斩钉截铁地反驳:“殿下多年未曾回来,容貌体态皆有所变化,况且殿下行程隐私,能准确找到殿下的只能是一直跟随在殿下身边的人。而第二种情况更不做考虑,因为皇上没想过追究殿下回来的目的,不然断不会将殿下暂时藏在我府上。”
沈煜江震愕:“所以大人的意思是,禁军里面出了奸细?带我入宫那人,也是假传了圣旨!?”
说完,身上一阵恶寒。肃安军是重熙帝亲设的禁军,人员调动的所有权利都掌握在重熙帝一人手里,竟也能被人渗透。
“是,殿下猜的不错。”
话落后半晌,承文堂内都针落可闻,直到阴云层层堆叠,压盖了天色,有府侍来问需不需要掌灯时,沈煜江才恍然回神。
“是太子吧。”
林洹关门回来后,看见沈煜江悲哀的一笑。
在璟都的皇子除却他只有太子与齐王,可齐王还没那么大本事染指禁军,所以只能是太子了。
林洹没有应声,是默认。
“所以他让我留在璟都的目的是让我去牵制太子?”
“我?”沈煜江伸手指着自己,骤然提高声音,自嘲起来:“我去牵制太子?哈哈哈哈哈……”
说着,突然大笑起来,直到笑得腰背都弯下去,笑得整座大堂都为之震颤,笑得林洹不忍时,才终于停了下来。
只是最后的笑意,是悲凉又苦涩。
沈煜江抹掉眼角湿意,叹声道:“予温啊,你说他被他最心爱的儿子算计是什么感觉啊?”
他没想让林洹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做句发泄。
“不过,我也没资格笑他,我昨天还在妄想他不杀我是顾念父子之情。”
他攒紧腰间的佩玉,发白的骨节似要破皮刺出。
“所以你看,我这样的人还是要有点利用价值,不然连命都保不住。”
只有很用力才能忍住失落,才能忍住将崩的情绪,即使他知道,他从来都是弃子。
“予温,我不参与夺嫡,我也不想要那个位置,只是当年害我兄母之人,我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无论是太子还是皇上,他们都不配安宁。”
沈煜江打开门,风雨瞬时涌入堂间,白衣招摇破空,吞下凌乱的雨刺。
沈煜峰死在那年冬季。
他抱着沈煜峰坐了一整夜,感受着怀里的体温从高热慢慢变得冰冷。
一碗腊八粥不知热了多少次,最后也没有让哥哥喝进一口。
他是王府不受宠的世子,张柒是哥哥捡来的哑巴,他们的呼救无人问津。
从那时起,他便不止为自己活着。
“我手中有一些散军,都是这些年愿意忠心追随我的人,沈齐铎与沈昭郕不想我活,沈广也只想利用我,可这些人无辜,可否请大人替他们寻一个好归宿?”
沈煜江整理好情绪,又恢复端正风雅的模样,他背对风雨,恳切地望着林洹。
于法理而言,林洹无法答应,可于情义而言,他亦无法拒绝。他也不忍无辜者冤死。
最终沉默片刻,仍是应下。
“谢大人。”
沈煜江放心地道了谢,转身走进磅礴的雨幕里,白色身影很快就被雨帘模糊吞噬,像海中的一帆孤舟,孤寂又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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