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共高明

　　“认罚否？”

　　“儿认罚。”

　　“我不降旨责罚你，你应该明白我的用意。”

　　“谢陛下。”

　　“来人。”

　　内侍躬身待命。

　　“取……戒尺来。”

　　惊讶之下，内侍探寻地望向陛下，确认无误，才赶忙动身奉命而去。

　　李承乾比内侍更加惊讶，乃至惶恐无措——被陛下亲手笞责，疼痛不论，羞也要羞死他了。煞白的脸忽地通红起来，敛袍而跪：“儿乖违教训，行事荒唐，自是该罚，劳陛下苦心维护，更是惶愧无地。但……”

　　“但什么？”李世民见太子哑口无言，才道：“你啊……天生聪明，少年老成，我怕约束严厉折了你的尊严，适得其反，这才放宽管束，让你自行约束。可你！辜负了我的期望。你既看不上宫属劝谏，屡教不改，责怪我疏于管教，我就该亲自教训你才是。”

　　说着，不失讽刺地俯视着太子道：“这样，才不算有失父职了。”

　　李承乾听得满心后悔，只恨不能将方才指责陛下‘不尽父职’的话通通收回去。

　　不多时内侍将一柄竹戒尺送至，天子接过，屏退左右，看了看满脸羞红的太子：“罚你三十尺。”

　　太子只得遵命，低着头将手掌举至陛下面前，却见陛下转身走去，叫他“过来”。

　　打戒尺还要挑个地方么……他无奈跟上，却见陛下坐在屏风前御榻上，用戒尺在腿面上点了一下，“趴到这儿来。”

　　他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他三十岁了，要他趴在阿耶膝上挨打简直太过羞耻。

　　本来做好的心理准备一下被打乱了，他面有难色地在原地僵了一会儿，直到陛下投来的目光几乎变作了瞪视，似乎下一刻就会给他加刑，他不敢再违命下去，只好忍着窘态伏趴在陛下膝头。

　　方才趴好，下裳就已被掀起——

　　“陛下！”太子的脸一瞬之间变得比方才更加涨红，红到了耳根处。

　　他慌乱地向后伸手，胡抓了几下才抓住将被扯掉的裤子，哀求着：“求陛下了……保全…儿……颜面……”

　　看着太子发红的耳朵和紧紧攥住裤腰的手，李世民止住了动作，淡淡道：“我不让比你地位卑下的人打你，不让第三个人看见你挨打，更不会让人记录这件事，这些就是在维护你的颜面。”

　　李承乾羞得脑中一团浆糊，连话都接不出，又听陛下道：“我惯于使弓，手上没有轻重，要你褫衣，是为了见到伤势。至于羞耻，这也是我给你的惩罚之一。”

　　这简直是半分情面也不讲。

　　或许因为在陛下眼中，他做出那样的事来，便已没有了讲情面的资格。

　　被陛下拍开了拽着裤子的手，他感到身后一凉，衣料到底还是被褪了下去。

　　幸好陛下没有故意多羞辱他一会儿，责打立刻便落了下来。

　　咬着牙，李承乾强迫自己的身体不要乱动，以保全自己可怜的、仅剩的体面。

　　这毫不留情的责打，与方才陛下言语平和的模样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虽然有着远超少年人的意志力，但到底这副身体还是养尊处优的小小少年，从未吃过什么苦头，更极少会受到如此的捶楚。李承乾挨到二十五下时，已经痛得六神无主。

　　三十打完，本就濒临忍耐极限的李承乾猛地一仰头，身后排山倒海般的痛楚一层一层钻进皮肉深处，四处蔓延，几乎能冲到头顶上去，激得他几乎窒息。双眼猛地一酸，被这疼激得泪水盈眶，随后眼泪便势不可挡地滚落下来。

　　戒尺被搁在书案上，太子衣裳也被穿复齐楚。

　　陛下没有催促，李承乾缓了一会儿，把脸上的泪痕蹭掉，才忍着痛缓缓站起身来。

　　可是，他刚一站起来，再次盈满眼眶的泪水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挂在脸上，被陛下看了个正着。

　　最狼狈的并非被打哭了这个事实，而是他根本忍不住地把手抚在身后肿起来的地方，深吸着气，抵御着那依旧让他脚趾都跟着发麻的痛楚。

　　面颊上忽然多了一份触感，竟是陛下用指腹抹掉了他脸上的泪。

　　方才他还在抗辩中占了上风，转眼就落得如此狼狈——李承乾实在觉得难堪到了极点，咬牙切齿道：“陛下恕罪，臣不是有意流泪的。”

　　李世民收回了手：“我知道你很疼，你可以流泪。”他长了长身，双手轻轻蜷起，抵在膝头，看着眼前狼狈可怜的太子：“前些天，看见那些奏疏，我很生气。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李承乾垂首不语，他此刻既没脸面也没心情去接陛下的话。

　　“我让你的臣属、子民敬畏你，奉你为一国储副。可你败坏德行，轻贱身份，不成体统。你自轻自贱，别人如何可能敬畏你？”

　　李承乾只觉前世种种浮在心头，心底蓦地一阵惭愧。

　　“三年前，你整饬东宫，还曾愿意替臣下担当，为的不就是身为人主的威信吗？你明明懂得做好一个储君的道理，为什么偏不去做？为什么要如此堕落、肆意滥权？”

　　是啊，为什么呢？李承乾被这问句激出了一阵诘问陛下的冲动，就像当初陛下问他‘为何谋反’时那样。

　　可是此刻这般姿态，身后还火辣辣痛着，他当真问不出口，只能默默磨牙。

　　“为人主者，无理轻慢、贪图享乐，身边便会谗佞日炽，直心不复。人心之向背，决定治下优劣，你励精图治造就的东宫，很快就会因此而崩溃，它崩溃的速度比你想象中快得多！”

　　皇帝握住太子的手臂，将他拉得更近些。

　　“承乾，你读史多年，应知兴亡治乱之轨迹。历朝历代，莫不慎忧而立，却最终重蹈覆辙。历代之制，争论封建与否，都为克服致命弱点。你知道这个致命弱点是什么吗？”

　　“儿不知。”

　　“是君王对天下的专权。”

　　“自古以来，举凡人事生产，必互易互力，而后有生活。百姓，需赖秩序，以劳作换取生活。而朝廷，乃为天下人治秩序。百姓向朝廷服从，甚至贡献，都有代价。这个代价实难控制，想要控制，在于朝纲，在于君王。”

　　“君王之专权如若不加约束，必使朝廷上行下效，覆灭有日。而可以约束君王的，只有他自己的仁德、原则。”

　　“正因如此，我看重储君的德行。我派许多德高望重之士去辅佐、教导你，就是为了让你产生能够约束自己的仁德和原则，你明白吗？”

　　“儿明白。”他听见自己回答道，“陛下的教诲，儿铭记于心。”

　　得到了太子的保证，李世民点点头，站起身，正待吩咐殿门外的宫人们入内，余光却见太子的手仍在偷偷地探向身后，深一下浅一下地轻轻揉着。

　　一时没了话语声，只剩尴尬。

　　李承乾垂着头，只顾揉伤，忽然听见静谧殿内一声轻叹，抬眼看去，却见陛下朝他伸出手来，似要牵住他的手。

　　“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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