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山前

　　长椅后的花坛里开着并不明艳的花朵，有时冷风拂过让人担心它们会不会凋零。
　　江颂时摸了摸贺非韫娇嫩的脸蛋，问道：“孩子什么时候能醒？”
　　“药量不多，一会儿就醒了。”
　　“回头跟贺锦轩如实交代吧，先走吧，我给曲嘉打电话。”
　　江颂时看着秘书离开的背影，拿出手机给曲嘉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挂断贺非韫就醒了，看清江颂时的脸以后显得有些兴奋起来，迷瞪着喊了声哥哥，又问他为什么过年的时候没有回家。

　　他和贺非城是年前离婚的，过年的时候他当然不用再回贺家。
　　“因为我和你哥哥离婚了。”
　　“离婚……那我是不是不能再叫你哥哥了？”
　　“可以，虽然我和你哥哥离婚了，但我们还是朋友，我很开心你叫我哥哥。”
　　小姑娘笑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几分钟后一行人匆匆忙忙下来了。曲嘉看起来是着急疯了，抱着孩子的手甚至有些颤抖，贺非韫见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些不知所措，眼泪也蓄在了眼睛里却不敢哭出来，怕爸爸会更加难受。贺锦原在一旁看着，并没有露出多少情绪。

　　一道目光让江颂时感到很不舒服，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贺锦轩。
　　“你们查监控了吗？”江颂时问道。
　　“还没，整层楼找遍了没有就打算去查监控，然后你的电话就来了。”曲嘉连声说着谢谢，贺非韫小心翼翼地给他抹眼泪。
　　“我乘电梯的时候遇到个戴口罩的男人抱着非韫，追上去把孩子抢过来了人跑了。”江颂时解释说。
　　“我回头让人去查，医院里拐孩子是胆大包天了。”贺锦原闻言说道。
　　“我查吧二哥。”贺锦轩说：“你好好陪陪家里吧，非韫估计也吓得不轻。”
　　Alpha对于家庭的掌控欲一般都很强，贺锦轩这样指导贺锦原做事本是让他感觉很不爽的，但论顾家贺锦轩确实想得周到，贺锦原心里不服气却不想在这方面败下阵来，就点了点头，查监控的事干脆交给了贺锦轩。

　　江颂时不想再纠缠这些事正打算说上楼看看老爷子的时候，贺锦原的手机响了起来，像是钟声猛然敲响，尘埃飘飘荡荡，落在了命定的轨迹上。
　　“父亲走了。”贺锦原说话时手机还放在耳边，不知道对面的贺锦全有没有挂断。

　　贺非韫像是明白了发生了什么，眼里的泪水再也憋不住，趴在爸爸怀里小声抽噎起来。
　　一阵风拂过万物，像催促着枯叶归根，像宣告着时光流逝，像带走了周围所有声音，只留下一片难言的伤感与默哀。
　　岁月庞大无情的洪流里没有人可以阻止奔腾呼啸着的浪花，唯有往日朝夕春冬里的痕迹带着一声声叹息永远停留在了亘古不变的水岸。

　　*
　　贺老爷子的葬礼上除了贺氏本家的亲戚，几乎全偃宁市有头有脸的官商人家都来了。
　　这天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日头暖洋洋的，时有微风拂面，让人感觉春天彻底来了。

　　江颂时到葬礼现场门外时刚好碰上江成瑜带着温蓉婉和江言夏，其实他跟着自己的父亲一起进去才是礼数，只是如果没有碰上的话他也没这个打算。
　　宽阔的大堂正中摆着老人生前面容和蔼的黑白照片，周围布置皆是黑白两色，令江颂时感觉有些刺眼。一波又一波人进去了又离开，时不时听见几声抽泣，算是对老人或真或假的哀悼。

　　江颂时看到贺非城站在离老人遗像最近的地方，站的直挺挺的，眉目间透着憔悴与浓重的郁色。熟悉他的人看他简直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贺少爷从小锦衣玉食着长大，哪里遇到过什么挫折和伤心事，连江颂时与他一同生活了两年也从没见他这么低沉过。
　　人总要走出舒适区，也要学会独当一面，江颂时想。

　　江颂时跟着江成瑜深深鞠了一躬，再抬眼时老人的遗像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
　　江颂时接受不了生死，更何况老人生前特意想喊他过去，到最后也没能再见上一面，他不知贺卫峥没见到他会是什么心情，或许无足轻重，他说到底只是个外人，或许是想通过他再想一想曾经那个天真活泼、充满朝气的宋延宁。
　　“节哀。”江成瑜对贺家的三兄弟说道。温蓉婉也挽着苑芳宁的手低声劝慰着什么。

　　“是不是又少了一个疼爱你的人？”江言夏站在江颂时旁边低声说道，像是某种满怀恶毒的宣判，试图将人的心都剜得鲜血淋漓。
　　“至少有过，老爷子生前从没亏待过我。”江颂时话语里带着些强自镇定仍然压不下去的颤抖，明明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却对着对方的软肋毫不留情。
　　“可他和宋延宁一样，都走了。”江言夏说的时候竟然也有些悲伤，像是悼念，像是致哀，像是对失去亲人的人表达出的最大的怜悯。
　　她始终盯着贺卫峥的遗像，其实她没有见过这个人，只知道他曾经在偃宁几乎只手遮天，只听说他对江颂时像是亲孙子一样。

　　一家人前前后后离开了，江成瑜回头看了眼江颂时，江颂时会意地跟着他走到了司机停好的车旁边。
　　温蓉婉和江言夏先上车了，江成瑜看着江颂时，眼神里毫不掩饰对他的失望。江颂时心里也忐忑不安，从他拒绝向同裴的那一刻起接下来该怎么走他只能全听江成瑜的。
　　“什么时候去洗标记？”江成瑜问。他是Beta根本感受不到江颂时的标记还在不在，可见平常没少监视江颂时，这一点江颂时也多多少少心里清楚，只是这样的感知到了此刻才最为强烈。
　　“过两天就能去。”江颂时说。

　　江成瑜像是思考着什么事情，接着又说：“前段时间文家的公子和你走得很近。”
　　“他是我高中同学。”
　　“文家虽然黑白两道都走，但也有实力。”
　　“我们没任何关系。”
　　江成瑜皱眉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说文家。”

　　因为江成瑜还是知道了文宣宁喜欢江颂时。
　　江颂时之前也担心过文宣宁会主动去找江成瑜，但幸运的是文宣宁尊重他的意愿，知道他不喜欢自己便也没有强求。
　　其实喜欢被持续了那么多年，最终想要的或许不是终成眷属的结果，只是给自己曾经的兵荒马乱一个妥当的落幕。
　　“我已经拒绝他了。”江颂时说。
　　江成瑜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仍旧皱着眉，仿佛觉得江颂时这样的说法很荒唐，过了半响才语气强硬地说道：“这不重要，你不要向家，文家确实不错。”

　　江颂时更加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拒绝向同裴，江成瑜留下一句洗完标记之后去找他就上车走了。车开之前温蓉婉还按下车窗苦口婆心地劝江颂时要听父亲的话。
　　江颂时也很纳闷地发觉温蓉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江成瑜身边越来越能说话了，江成瑜性格霸道控制欲强，一般不会允许身边人随便插嘴，哪怕是附和他也要经过他的允许。
　　这势头并不是很好，陆今池在江氏越来越受重视，温蓉婉在江成瑜身边的枕边风又越来越有分量。
　　江颂时无声地叹了口气，春日里植物的清香扑鼻而来，抚慰着他原本紧张的神经，让他终于空出脑子反思自己，一直以来他觉得很多事情急不来，如今一看却发现自己以前太天真了。

　　“江少爷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贺锦轩不知什么时候出来走到了江颂时身后。
　　这里是来悼念的人停车的地方，江颂时站着的地方旁边已经没有了车，倒显得一个人凄凉寂寞。
　　“我车在那边。”江颂时指了个方向就想要走，他也不想掺和贺家这些事儿，剪不断理还乱，如果江成瑜知道他在贺家这一摊子里还插着手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复婚的戏码。
　　“那天谢谢了。”贺锦轩抓住机会说道。

　　Alpha穿着一身纯黑色西装，停车场旁边的一片草地，往远处望能看到葬礼大堂的侧面，那里人依旧来来往往，苍白而肃静，连贺锦轩的身影都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冷寂孤清。
　　江颂时心里百感交集，他替贺锦轩瞒着是不想让曲嘉知道以后难受，丈夫看不住孩子也就罢了，贺锦轩口口声声为自己好结果还要拐孩子让自己担心，这想想也是够糟心的。
　　“曲嘉是个好Omega，我以为你在意他至少不会伤害他。”江颂时说。
　　贺锦轩眯着眼睛低头看着江颂时，似乎很意外江颂时会说出这样的话，“跟贺锦原给他的伤害比起来，我这点儿算什么。”
　　“什么？”江颂时诧异地眨眨眼睛，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只是希望他能明白贺锦原没有能力照顾好他们父女。”
　　所以贺锦轩才让人趁曲嘉不在的时候把贺非韫带走，那时候贺锦原分明在旁边却一直等到曲嘉回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孩子不见了。
　　江颂时明白贺锦轩的话外之意，甚至也猜到了贺锦轩有意请他帮忙劝一劝曲嘉。
　　劝自己前任二叔的伴侣离婚去找自己前任的三叔，这事儿怎么说都没道理，江颂时不知道在贺锦轩眼里他到底是有多爱管别人闲事。
　　而且按照贺锦轩的说法，江颂时觉得这一家子正常人是彻底不多了，便不动声色地说道：“曲嘉有事的话我一定会帮忙，前提是他肯让我帮。”
　　“你知道他很要强，就算我是为他好他可能也不领情。”
　　“为他好不代表就可以伤害。”
　　贺锦轩没再说话，他回头看了眼大堂，是秦归弦带着向同裴过去了，向家如今的位置直逼贺氏，贺锦轩又与江颂时匆匆说了几句就转身走了。
　　江颂时知道贺锦轩的想法，不管他现在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对待曲嘉，只要曲嘉答应他，那么以后他半辈子都会对曲嘉好。
　　然而有什么用呢。
　　江颂时看着远处向同裴的身影，自从那天之后他们没再见过，仿佛十几年来哪怕是叔侄情谊也都因为求婚与拒绝而变得烟消云散。
　　身为长辈也得要面子，江颂时想，拉下脸来与自己的晚辈求婚还被拒绝了，任谁都接受不了吧。

　　*
　　墓园里也染上了一层盎然的绿色，延伸向深处尽头的石板路的缝隙中也生出些说不出名字的小白花，江颂时低头慢慢走着。
　　他总是一个人来这里，该走几步、有多远才到宋延宁的墓地，他已经记了十三年。

　　微风吹起江颂时额前的黑发，像是大自然温柔的抚摸，为一颗寂寞孤独的心带来些舒适的温暖。
　　他站在宋延宁的墓前，看着宋延宁年轻时的面孔。
　　Omega长得并不惊艳，是让人看到就觉得十分舒服的类型。眉眼间透着灵动的气质，仿佛万物映在他眼底都能化作一汪温凉的泉水，没有邪恶，没有肮脏，只有动人的澄澈与清明。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宋延宁当年能火遍全国的原因之一，可惜网络世界越来越发达，去年火了谁到今年人们都不一定记得，更别提一个早在二十几年前就被封杀了的人。

　　“贺老头走了，他走之前想让我过去，但因为一些事情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你要是见了他替我说声抱歉，我也算是为了他孙女。”
　　江颂时低着头，露出的一段后颈被肤色的阻隔贴严严实实地盖着，像是无声地过去紧紧跟随着他，寸步不离。
　　“其实之前老爷子叫我去过一次，他见了我就紧拉着我的手叫我宋延宁。
　　“我开始还吓了一跳……他是真的想你了。
　　“以前他几乎没跟我说过你的事情，上次说还是我和贺非城要离婚的时候，他觉得有些对不起我，可能也因此觉得对不起你。
　　“其实我没事儿，你要不再跟他说一声，我从来没怨过他。那一天我是心情不好，才没来得及跟他解释清楚。”

　　*
　　宋延宁在福利院长大，贺卫峥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八岁的时候。
　　那时贺卫峥三十多岁，生意做的如日中天，因此也经常做慈善，那次他亲自去了那家福利院。孩子们看贺总都有些害怕，因为他看起来不苟言笑甚至有点凶，那是心狠手辣的商人惯有的气质，孩子对这些总是格外敏感。
　　当媒体提议贺卫峥抱着一个孩子合张影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有些畏缩，只有宋延宁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弯下腰来敞开双臂的贺卫峥的脖子。
　　小男孩因为营养不良，比正常八岁的孩子身板要小一圈，贺卫峥把他抱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孩子好轻。

　　“你几岁？”拍完照之后贺卫峥把宋延宁放了下来，就着蹲下的姿势尽量与他齐平。
　　“八岁。”小男孩糯糯地说。
　　“怎么这么轻？”
　　小男孩摇了摇头，表示他自己也不知道。也可能贺卫峥是第一个说他很轻的人。
　　“不害怕我吗？”贺卫峥又问。
　　小男孩看着Alpha凌厉的面容，摸了摸他下巴上短短的有些扎手的胡茬，问道：“你生气吗？”
　　贺卫峥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宋延宁嘻嘻笑了起来，又抬手摸了摸。贺卫峥感到莫名其妙，有些无奈却也由着他摸，这一幕又刚刚好被媒体拍了下来，直接代替那张合照占据了第二天报纸的新闻大块版面。
　　“摸胡子不生气的都是好人。”小男孩终于停了手，一脸认真地给贺卫峥科普他这不知从何处得知的“知识”。
　　贺卫峥愣了愣，随即低头笑了起来。

　　“愿意跟我走吗？”贺卫峥要离开的时候特地找到一个人在角落里玩草的宋延宁。
　　宋延宁应该很喜欢贺卫峥，一看见他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嗯？”贺卫峥疑惑。
　　小男孩笑眯了眼睛，站起来仰视着贺卫峥高大的身躯，摇了摇头。

　　那之后贺卫峥给福利院捐了好几次款，也时常过去看宋延宁，出钱资助他读到了大学毕业。
　　其实宋延宁的选择反而是最好的，那时贺家正室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宋延宁跟着贺卫峥走了也到底不是亲生的。反倒是之后贺卫峥对宋延宁异于常人的关切态度让很多人都不禁怀疑宋延宁是贺卫峥在外的私生子。

　　宋延宁被封杀时贺卫峥怒骂江成瑜不是东西，气得要去找他，被宋延宁拦了下来，贺卫峥不理解但这些年下来他知道宋延宁有自己的想法，还是选择尊敬他。
　　那时贺家的外室带着年仅四岁的贺锦轩登了门，宋延宁在之后见到贺卫峥的时候说他活该家里乌烟瘴气。
　　贺卫峥很无奈，他知道只有宋延宁清楚他是喜欢外室。
　　Alpha都会犯想既要有要的通病，贺卫峥既想要正室安内，又想要和外室厮守，所以他犹豫了。
　　终于在一次出差的时候他接到了管家的电话，两位夫人坐一辆车出去遭遇了车祸，他匆匆赶回偃宁的时候，收到的只有两份抢救无效的通知。
　　那是贺卫峥这辈子最黑暗的日子，仿佛全世界都在针对他，挑他的错处。他日日夜夜都沉浸在悔恨和痛苦之中恨不得一刀了结自己随她们去了。
　　宋延宁去看他的时候，书房里烟雾缭绕，他捂着鼻子跑到里面打开了窗户，一直站在窗边看着坐在书桌旁一脸憔悴的贺卫峥，Alpha垂头丧气地看起来甚至没有一点活气。
　　或许缘分有时候高于很多事物，贺卫峥在宋延宁来了之后哭了整整一下午。
　　这个曾经勇敢地给他怀抱的小男孩长大之后在他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候还愿意抬手摸一摸他的头发，轻轻地抹掉流到下巴上的泪珠。

　　贺卫峥在江颂时去世之后很长的时光里都觉得是他年轻的时候做过太多坏事了，上天故意给他这些折磨，让他心里的悔恨与孤独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占据他的内心，直到彻底扛不住的那一天。
　　或许他其实应该感激上天让他活着，看到贺锦轩长大，看到江颂时长大。
　　他看不上曲嘉的出身，无视贺锦轩大学时对曲嘉的暗恋，由着自己的二儿子把曲嘉娶进门，试图彻底断了贺锦轩的念头。
　　他希望江颂时能离自己近一些，故意让江成瑜知道自己很喜欢江颂时，江成瑜果然如他所想的让江颂时嫁给了贺非城。
　　然而贺锦轩执意不结婚，江颂时也不快乐。
　　贺卫峥直到生命的尽头，最顾念的两个后辈都不在身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