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孟老师！”“是孟老师回来啦！”“孟老师格甲战士呢！”“孟老师上周鑫欺负徐闻！”“孟老师我们班的元旦联欢会可不可以带零食啊！”
　　孟思在异国他乡安静了一个礼拜，一进门就被排山倒海的喧闹声吓得差点又一步退出去，做了几秒钟心理建设之后进了教室门，抱起离门最近的徐闻。徐闻是班上个头最小的孩子，只有一个捡垃圾的爷爷。之前连话也说不利索，身上还散发着垃圾的恶臭，后来跟着孟思一年多，孟思稍微节约下一点点钱给他买了一些便宜的新衣服，又让幼儿园男老师有空带他去洗澡，现在除了还有些结巴已经没有什么行为上的问题了：“好啦好啦，一个一个慢慢说，我要按铃啦！徐闻，怎么回事呀？”
　　周鑫是个短头发的小姑娘，力拔山兮气盖世，属于幼儿园运动会拔河项目的中坚力量：“我，我没有欺负徐闻！孟老师！”
　　郭宇轩瞪着眼睛，从教室后排都要跳出来了：“你就是欺负了！你们女生就是欺负男生！”
　　张嘉欣甩着小辫子：“你们男生才欺负女生！周鑫没有欺负徐闻，她只是找徐闻玩！”
　　二十个小孩吵得昏天黑地，很显然上一周代课老师虽然代了课，但是积压了不少人民群众内部矛盾。
　　孟思走到门口把铃拿下来，轻轻敲了一下：“好啦好啦！现在大家相互有矛盾啦！那现在应该干什么呢？小朋友知不知道？”
　　二十个声音七嘴八舌喊了起来，最后居然合在一起：“开讨——论——会！”
　　说完之后小孩子都或者坐着或者蹲着，仰着头安静地看着孟思。孟思扫视一圈，确定了小孩子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之后，轻轻拍了拍手：“好了，那么要开讨论会，大家就把小椅子搬过来。马娟娟，麻烦你帮我把小蜜蜂拿过来。”
　　小班长挺着脖子有点傲娇地走到后排柜子里，捧着传国玉玺一样郑重其事地捧着小蜜蜂，双手交到孟思手里。孟思朝小班长马娟娟道谢之后扫视了一圈班里：“在讨论会开始前，我们先重复一次我们的三条原则，大家一起大声告诉老师，讨论会的原则是什么？”
　　孟思给马娟娟一个眼神，小姑娘立刻懂事地带头喊起来，逐渐声音也就统一在一起：“别人说话我不说——别人说完我再说——发现问题举手说！”
　　孟思对着他们鼓鼓掌，然后按了一下铃：“那现在周鑫和徐闻，先到大家最前面来。老师之前教过你们，现在要进行什么？”
　　这个词语相对比较复杂，小朋友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刘晏这个小聪明鬼从后面冒出一个脑袋：“我知道我知道，复谈！”
　　马娟娟一下想起来了：“复盘！复盘！”
　　小孩子立马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孟思点点头，稍微敲了一下铃，等所有人安静下来：“好的，那老师要开始问啦。这是上个星期几的事情？”
　　郭宇轩抢在两人之前喊了起来：“星期四！星期四下午的活动课！”
　　孟思停下来，等小孩子稍微安静才对着郭宇轩摇摇头：“郭宇轩，重复一下三条讨论会规则。”
　　郭宇轩一下忸怩起来；“我，我……”
　　“发现问题举手说，你举手了吗？”
　　郭宇轩瘪瘪嘴，像是要哭了，但是还是乖乖摇摇头，孟思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温和了些许：“下次要举手说，记住了吗？”
　　看到他乖巧地点点头，孟思才继续推进流程：“好的，那么我们接着继续说——周四下午的体育课上，哪个小朋友告诉老师，为什么说周鑫小朋友欺负徐闻小朋友？”
　　徐闻还没有开口，刘晏先举起手：“我我我我！”
　　“那刘晏，你来说。”
　　“周鑫把徐闻推，推摔跤了！徐闻腿都断了！”刘晏说到动情处，一下蹦了起来，可能是怕孟思不理解严重性，他补充了一句，“徐闻，徐闻都死了！”
　　孟思微微抿起嘴，略微有些无奈地摆摆手让他坐下来，她蹲下来把徐闻的裤腿卷上去一些，确实有些淤青。她小声问了一句：“疼不疼啊？”
　　徐闻乖乖地摇摇头，说话比一般小朋友慢一些：“不，不疼，但是有点痒。”
　　孟思帮他放下裤腿，嘱咐了一句不要抓，按了一下铃铛：“好的，老师知道了，徐闻小朋友周四的时候摔倒了，腿上擦破了，是不是这样？”
　　小朋友跟着答应了一声，孟思接着转头看到眼圈都红了的周鑫：“那么周鑫小朋友，是不是你撞到徐闻的？”
　　“我，我不是故意！”周鑫有点委屈地哭了起来。
　　周围马上又吵了起来，孟思按了两下铃，等到全班安静下来，把周鑫拉到自己怀里：“周鑫，老师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那你能告诉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那天，我们要玩球……徐闻不会拍球。”周鑫抽抽噎噎地说了起来，“我，我要和徐闻玩，我来教他拍球。但是那个球很滑，他怎么都弄不好，我就生气了……”她说着说着，声音慢慢变小了，低下头抹着手背哭了起来。
　　孟思这下心里也清楚了，大概一开始是周鑫想要帮助徐闻学会拍球，但是一直不顺利一直要捡球，小孩子耐心本来就很差，大概是一直这样重复做不好之后，周鑫情绪没有控制住推了一下徐闻或者是用球砸了一下徐闻。事情其实不算简单，虽然看上去是周鑫的错，但是她一开始是抱着好的心思，五六岁的小孩子没有能力承受自己想要做的好事太常见了，耐心和能力都是要慢慢培养的，什么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如果把责任全部归给周鑫，那么一方面可能打击周鑫今后帮助人的热情，另一方面或许可能这都不是徐闻想要的结果。很少有人能主动和徐闻玩，幼儿园大家都喜欢撒丫子跑，徐闻又瘦又小，很多人都会刻意忽略他，周鑫虽然最后生气了，但是徐闻可能依旧感觉到她的好意，才一直没有说话为自己辩驳。徐闻也好，周鑫也好，出发点都是好的，相互也并没有本质的矛盾，最终的不愉快虽然是结果，但是不能仅仅去解决不良的结果。
　　想到这里，孟思对着徐闻笑笑：“徐闻，那天你跟周鑫玩球，高兴吗？”
　　徐闻犹豫了一会，看着周鑫哭红的眼睛，用力点点头：“高兴。”
　　“你喜欢玩球吗？”
　　他更用力地点点头：“我喜欢……拍球，我已经回去练了，我可以拍十下。”
　　孟思笑了笑，没有提醒徐闻的跑题：“很厉害，我们一起给徐闻鼓鼓掌好不好？”
　　小朋友稀稀拉拉相当不整齐地拍起手。
　　孟思抱着怀里的周鑫，继续看向似乎有点害羞又有点高兴的徐闻：“那徐闻，你跟周鑫说，下次我们再一起玩好不好？你来邀请她一次？”
　　徐闻有点害羞，甚至有几个早熟的小孩开始起哄，孟思熟门熟路地一伸手就把起哄最厉害的郭宇轩拽在手里：“郭宇轩中午来我办公室背咏鹅，记得啊。”
　　郭宇轩蔫了之后，孟思又点了几个幸灾乐祸的，最后大家又安静下来，徐闻似乎做好了心理建设，手在裤子上蹭了蹭：“那个，周鑫，下次你还可以跟我一起玩拍球，好吗？”
　　周鑫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不过事情没有就此结束，孟思又抱了抱怀里的周鑫：“但是，来，大家安静一下听老师说——”
　　等到所有人安静下来，孟思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老师之前去另外一个幼儿园，听说一件事情，有一个小朋友摔倒了后脑勺撞在了地上，”她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表情非常严肃，几乎是瞪着所有人，“然后那个小朋友就死了，就是撞在地上一下！他就再也上不了课，再也来不了幼儿园了！他的爸爸妈妈哭得特别伤心，他们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宝宝了。”
　　孟思看着所有人表情都稍微有点紧张起来，才最后又补充了一句：“而这也只是因为他摔了一跤，头撞在地上。”
　　“刘晏小朋友刚刚说徐闻死了，这是不对的，徐闻小朋友现在在我们班，和我们一起上课。但是老师要很认真地告诉你们，如果徐闻那一天撞到头，他真的有可能再也来不了幼儿园了，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如果撞到头，都有可能再也来不了幼儿园。这不是夸张，你们可以回去问问自己的爸爸妈妈，这种事情我们每个大人都是知道的，你们也应该知道了。”她停下来，连最皮实的刘晏和郭宇轩都不说话了，孟思这才继续往下说，“所以，绝对不要和同学打闹，不要推你的同学。很多事情老师告诉你们，是可以跟老师商量的，但是这件事不可以：无论什么情况，千万不能推你的同学。而且如果发现有人摔倒了，立刻喊老师，千万不能拖延，听到吗？”
　　这一遍是最整齐的：“听到了！”
　　孟思感觉到周鑫也跟着小声说了一遍，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好。那老师来总结一下今天的讨论会，首先周鑫看到徐闻不会，所以想要和徐闻一起玩，这个事情是好的，对不对？”
　　小孩跟小雏鸟似的一起张着嘴：“对！”
　　“我们应该相互帮助，相互帮忙，相互学习，这对不对？”
　　这一遍更响亮了：“对！”
　　“如果郭宇轩不会背诗，马娟娟你会不会帮他？”
　　郭宇轩正要反抗，被孟思一把拽住，立刻乖得跟被定身了一样。马娟娟撅撅嘴，似乎还是有点小情绪的，但是看到老师期待的目光，她作为老师信任的班长还是挺起胸：“我是班长，我应该全力帮助班里的同学，所以如果郭宇轩不会背诗，我应该帮助他。”
　　孟思带头鼓起掌来，其他小朋友也跟着鼓掌。
　　“那刘晏，如果张嘉欣珠心算不会做，你愿不愿意帮助她？”
　　刘晏滑到椅子上，又从椅子滑到地上，哼哼唧唧逃避问题，手指扣着椅子上的一个洞。孟思对此驾轻就熟，拆了一包贴纸贴了一个在周鑫脸上，又贴了一个在马娟娟手背上：“这是老师刚刚从国外买回来的最新款小红花，你们在幼儿园门口是买不到的。这是奖励两个愿意帮助同学的小朋友。”
　　刘晏哼唧了一会，孟思把贴纸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上面压着奥特曼的画片。刘晏眼睛盯着看了一会，最后还是没忍住屈服了：“我，我愿意。”
　　孟思也不管他真心还是假意，拍拍手让他选了一个小的奥特曼贴画。紧接着她挨个点了班上每一个小朋友擅长的东西，最后点到了徐闻：“徐闻，你的画图画得特别好，如果周鑫要你教她画画，你愿意教她吗？”
　　徐闻脸稍微红了一阵，偷偷看了看周鑫，点点头：“嗯。”
　　孟思鼓励地笑笑：“那如果周鑫学得很慢，老是画错，你还愿意教她吗？”
　　徐闻眼睛略有点惊讶地瞪大了一下，似乎懵懵懂懂意识到孟思在问他一些别有所指的问题，但是幼小的思维里还不能确定那是什么：“那我慢慢教她，我，我一点点教她！”
　　“可，可是，”周鑫画画确实不是很好，她趴在孟思怀里，眼睛有点好奇地看着徐闻，“我不会画小猫，还有小狗，我老是画错。”
　　“那，那就一点点画。”徐闻也在绞尽脑汁想着，他思考了一会，“要是画错了，我把我的橡皮给你。”
　　孟思笑着点点头：“对啊，如果周鑫画错了，用橡皮擦掉就好了，如果诗背错了，重新背一遍就好了，如果一直拍不好篮球，就多捡几次就好了。我们教别人，是把我们的长处教给别人，所以，我们要有耐心。小朋友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啊？”
　　齐刷刷地答应了一声，刘晏还嫌不够一样举着手喊：“我，我知道，要鼓励同学，让他……让他多试试，他肯定就会了。”
　　孟思拍拍他的肩膀：“说得太好啦，刘晏。”在看到刘晏盯着奥特曼如饥似渴的眼神之后，笑了笑又撕了一个给他贴上，“因为讲得太好了所以再破例多给你一个。”
　　接着，孟思放开周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本次讨论会结束啦，大家去上厕所吧。等会回来大家要——做算术啦！”
　　一听到代表自由活动的铃声，其他几个喜欢奥特曼的小男生瞬间也坐不住了，扑上来举着手七嘴八舌喊起来：“我，我也知道，我要对同学特别好”“我要买奖励，买买辣条”“我，我我要把我的钱都给他，只要他做得好！”孟思一边撕贴纸一边嘴里有点无奈地碎碎念：“倒也不必如此……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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