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王叔很快就联系上白沙，并把公司一位男性员工介绍给他，帮他处理各种手续和费用。那位员工看起来几乎还只能被称作男生，一张娃娃脸清爽干净，在南齐大学念土木工程，一毕业就进了沙正平的公司，至今一年出头。
　　“小沙，这是汪萃华，也算是你的学长，很多比较琐碎的事情我没办法全程参与，就靠小汪来帮你了。”王叔走到车前，最后叮嘱白沙。
　　白沙礼貌性地跟汪萃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好的，谢谢王叔。”
　　王叔已经拉开了车门，却又推回去一些，一双情绪不明的眼看向白沙，欲言又止。
　　白沙不解地发出一声鼻音。
　　“有空也来公司玩玩儿吧，你爸办公室宽敞的很。只有他一个人。”王叔像是随口一说，也不等白沙回答，话落后便微微一笑，对他们挥了下手，终于坐进去，发动车子离开。
　　汪萃华恭敬地目送，直到黑色奥迪变得比手掌还小，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他转头看向白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怎么了？”白沙不习惯地问，抑制住自己想要摸摸脸上是否有脏东西的冲动。
　　“你是第二个听到我的名字没有笑的人。”汪萃华惊奇地说，眼里透露着明显的雀跃，“你真是个好人。”
　　“哈？”白沙听到这么无厘头的话，忍不住要皱眉，开始怀疑王叔的选择——这人到底靠不靠谱？
　　“上学的时候每次自我介绍，下面都哄堂大笑，开始‘翠花’‘翠花’的喊，进了公司也是，前辈们都乐得不行。”汪萃华苦笑着耸耸肩。显然，他不怎么喜欢这种“善意”的嘲笑。
　　白沙有些局促地听着。他并不是因为在乎汪萃华的感受才忍住没有笑，他只是根本就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汪萃华也好，汪翠花也罢，只是个称呼而已。
　　白沙含糊地嗯了一声。
　　汪萃华好像并不是那种需要有人附和才能继续说下去的人。“你不好奇第一个是谁吗？”他卖了个关子，见白沙兴致缺缺，也不失望，仍然兴致很高，“是沙总。你们真不愧是父子俩啊。”
　　白沙正百无聊赖地想着得赶紧让他住嘴，两人好开始做正事儿，听到这话，一下愣住了。
　　“公司迎新聚餐时轮到我自我介绍，不认识我的人笑了，认识过我的人也在笑第二次。主管甚至赞许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要夸我气氛活跃得不错。只有沙总皱了下眉，声音一点也不高地说了一句，‘好笑吗’，大家就都收住了，尴尬地低下头。”
　　白沙仿佛能看到汪萃华眼里闪出了星星。至于吗，不就一句话。白沙撇撇嘴，可面上却不由自主放柔和了些。
　　“不过拜这个名字所赐，我一个新人居然就被老板记住了。有时候沙总有空，会让我开车，来咱们学校转转。”汪萃华看了眼对面的南门，又看了眼白沙，眼里笑意很浓，“不过只让我开到校门口，就让我回了。是来看你的吧？”
　　沙正平和白清漪当年都在南齐大学读书。白沙填报志愿时不能说没有受到这一点的影响。
　　可来看他？算了吧。除了报到那天，沙正平开车帮他运送行李，再没有第二天白沙在学校里见过他了。
　　他大概只是来独自追忆过往的吧。心爱的女人。青涩美好的爱情。
　　白沙落寞地转过身，背对着校门，迎着刺眼的烈日看向水饺馆的招牌。“开始吧。”

　　王叔的眼光没得说。汪萃华看上去脱线，但做起事来认真踏实，他们很快和原老板谈好价钱，跟他和房东敲定了合同，把店铺租下。
　　营业执照和食品经营许可证都以白沙的名义办下，没用的东西或卖废品，或直接清掉，欠缺的物件儿也都置办齐全。
　　他们定做了招牌和菜单，去菜市场调研，确定好性价比最高的供货商，牛羊肉在之前白沙买过十斤牛肉的那家店，猪肉和蔬菜也都在那个市场定下。牛羊肉单价较高，老板娘答应他们，要是每天定的量比较大的话，她可以免费给他们送上门——连着隔壁的猪肉和蔬菜一起。
　　东西安置好，两人开始大扫除，店里空了有些时候了，积灰不少，他们戴着口罩，还是搞得灰头土脸，汗流浃背。
　　白沙几乎没这么狼狈过，但注视着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儿，几乎称得上窗明几净的店面，腰背的酸痛也没那么重了。
　　一切准备工作似乎都做好了，直到瘫坐在椅子上的汪萃华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猛地抬起头来，“光想着证件和店里的物件儿了，没招人呢还，你那位房东不是年纪不小了，自己一个人干不了吧？”
　　包子铺主要是供应早餐和午餐，早上需要很早就开始忙活儿。买菜、洗菜、切菜，买肉、剁肉，和面，发面，调馅儿，包，蒸。这么多的活儿，肯定不是一个人能应对的了的。
　　白沙却一点都不慌，拧开一瓶水递给汪萃华，又给自己开了一瓶，喝了漫长的一口，才擦擦嘴角，平静地说：“已经招到了。”
　　前两天，汪萃华开车去拉他们买的大蒸笼等用品时，白沙在店里随意地收拾着。玻璃门向外推开通风，街上热闹的声音全都能传进来。
　　“您真的不需要人吗？我什么都能干，后厨里备菜、洗碗，在前面点单、上菜，我都行的，您再考虑考虑——”一道焦急的女声，像是要哭了。
　　可对方并不怜惜，只不耐烦地说：“说了不需要，听不懂中国话吗？还想晚上睡店里，还带着个弟弟，这不搞笑呢？我店里这么多钱，我还怕你半夜没人给我偷走呢，去去去去去！”
　　白沙不是出于好心，只是觉得吵，觉得后面那个男声既聒噪又欠锤。他冷着脸走出去，果真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女人大概二十五六，黑色卫衣有些褪色，面容苍白消瘦，如果不是五官还算精致，她这样真够落魄的。
　　白沙向隔壁火锅店望了一眼。男人已经走进去了。“需要进来坐坐吗？”白沙面上有些漫不经心，好像他不是对女人说的，只是在招呼那只落在地上的麻雀。
　　女人转过头，先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店，再向后退了一步去看上面的招牌，脸上出现了一丝惶恐的期待。“您这儿……招人吗？”女人问得小心翼翼。
　　白沙哑住了。他只是——只是想让她坐下喝点水，不用那么狼狈地离开。白沙对上那双称得上漂亮的大眼睛，被那里面浓厚的失望与微弱到几乎看不清的希望刺到了。
　　奶奶一个人肯定干不了。他们确实是需要人的。
　　白沙有些不安，他恍惚中竟有种这个女人把生杀大权交与他的错觉。
　　他几乎比她还要紧张。以至于简陋的面试过后，白沙通知她开业前几天来准备上班，他比她更明显地松了口气。
　　女人叫赵兰香，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弟弟赵兰竹比她小五岁，学习一直很好，如果顺利的话，本来今年应该要大学毕业的。
　　可他还不如他姐姐。他甚至连高中都没毕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突然有一天，放学后很久他都没回来，赵兰香急了，出去到处的找。在村子边上一颗老槐树下找到了他，旁边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农药瓶子。
　　赵兰竹被送去医院洗胃。也许农药过期了，也许本来就是瓶假药，赵兰竹身体无碍。可他的精神世界再也不对人打开，即使是从小养他护他的亲姐。
　　他们是单亲家庭，妈妈苦苦支撑，实在撑不下去了，赵兰香才放弃自己的学业，出去打工供养弟弟。
　　弟弟却变成了这样。
　　妈妈多年劳累，本就身体虚弱，这一变故出现，她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只留下姐弟俩。
　　赵兰竹不能自己一人长时间呆着，他虽然好像封闭了自己的记忆，但有时仍不自觉地有自残行为。
　　赵兰香只能到哪都带着他。她到处打工，在饭店干过服务员，在工地和过水泥，还在办公楼学校什么的干过保洁。
　　她不敢对工资要求太多，因为她得拖着弟弟一起，没有哪个老板乐见于此。
　　白沙看着赵兰香搭在膝上的手，皮肤粗糙，本该修长的手指肿胀变形，有些局促地蜷缩着，指甲剪得很短，几乎没留一点儿白边，一看就是双方便干活的手。
　　他下意识左右手交错着摸了摸自己，摸到一手柔软细腻。
　　他决定就是她了。这样一个姑娘怎么可能干不好呢？
　　包子铺不会有太多堂食的人，所以二楼本来基本没用，白沙打算在那放一些杂物——这下居然派上了新的用场。
　　他说赵兰香可以和弟弟在二楼住，他给了她一份新工作。
　　赵兰香眼里由又泛起了红，只是这次希望压灭了失望，亮得惊人。

　　“怪不得你让我买两张折叠床放到上面，我还以为你要在这儿午睡什么的呢。”汪萃华抬头看向楼梯，若有所思，然后又转过头来，用手中的矿泉水去碰白沙的瓶子，深闷一口，仿佛刚刚敬了白沙一杯酒，“我就说你是个好人嘛，这事儿办的真不错。”
　　白沙来不及反驳，汪萃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去，声音隔着一层天花板变得不太清晰，“我再好好拾掇拾掇，总不能让人家女孩子住得这么简陋。”
　　白沙被噎到般滞了一下，瞪着楼梯好一会儿，到底也跟着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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