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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一过,我便回来了
栖岩盘着腿,坐在榻边,紧紧盯着面前这前后判若两人的段忧服。瞧他在段南薇的桃花院子里,袖手旁观,漫不经心的清冷样子,活脱脱一个得道高僧转世,此刻又若无其事地,像个有七情六欲的肉体凡胎,正喝酒嗑瓜子。栖岩放下筷子,满是好奇地凑上脑袋:“她下山的时候,究竟出了什么事?”
忧服闻言,眉梢都不带抬一下,毫不吝啬地解释道:“百年前,段秦为夺权,打伤半数弟子,被宗主废了武功,赶下山去,只留了个尚未出世的女儿。许是他们一脉相承,剑走偏锋的性子,段南薇成年之后,也学着她父亲的路子,偷学禁术,出逃下山,后来被宗主发现了。宗主便与她做了个交易,倘使她执意下山,日后若鸾羽有难,她须得以命相抵——兴许宗主料到段秦这号人物,早晚都是天下祸患,便留了一手。”
栖岩皱眉,这计划看着有迹可循,实则自相矛盾:“若段秦漠视亲情,早忘了血浓于水,段南薇在他那根本不值一提,我们找她有什么用?又或者,倘使段秦心存骨血,又怎会轻易地让我们接近她?”
忧服抬眼,朝后一靠,不偏不倚地看着她:“下山之后,聪明不少啊——左右不是用来一招制敌的,能叫段秦分分神也好。倒是她嘴里那桩未完的心愿,丫头,你也是姑娘家,你能不能猜出来?”
栖岩:“……”
忧服没怎么动筷子,栖岩心不在焉吃了个半饱,随手拿了件外套,拉上了段忧服——七凰城虽不比靖川富庶,倒也有闻名天下的美食,没必要在客栈毫无新意的饭食里就浪费了她胃里的一亩三分地。
段忧服任由栖岩拐着他的胳膊,朝街上走去。此人贵为‘半仙’,甚少下山,更别谈这么行所无忌的曝露在闹市里。她师叔的样貌,栖岩心知肚明,起码是个凌驾于人的水平,更不提他言语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尘脱俗,朝乌央央的人海里头一丢,便佼佼不群,格外扎眼,一路上,即便栖岩有意无意,用手遮遮掩掩,他依旧自行其是,凭空惹了侧目千斤,桃花万两。
忧服拿开栖岩遮他脸的手,一时兴起问道:“听说誉家和段止末有一纸婚约,要不,你改嫁师叔吧——比起你师父,还是我更潇洒些。”
栖岩见他惹了几道热烈的目光便得意地找不着北了:“窜了辈分,是要折寿的。”
忧服蓦然解颐,不知道是不是被栖岩逗笑了,还是有什么其他乐的开怀的事情,肆无忌惮地惹着行人纷纷注目,栖岩见他一身无处安放的吸引力又大摇大摆起来,连忙拉着他,落荒而逃似的迈进一家餐馆。
一香阁是七凰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地处闹市,又闹中取静,临湖而落,可谓日月入襟。他们寻了个二楼不起眼的位置,刚安安稳稳坐下,碗筷还未上全,便当即有个婷婷袅袅的姑娘,含笑而来。栖岩登时有些不耐,左右该想到怀揣着这么一个举世无双的‘明珠’,如何在通南顺北的凛凛夜色里做到‘不起眼’呢。
而‘明珠’自顾自地喝茶,丝毫没注意那妖娆多姿,正款款走来的人形桃花树。姑娘眼含秋水,只当栖岩是个透明的摆设,朝忧服连抛了好几个媚眼,含羞带怯,睁着一双瞎眼道:“公子一人在此,好不寂寞…”
栖岩二话不说,从腰间抽出引光剑,哐铛一声,重重扔在桌子上。那姑娘吓了一跳,连同忧服也吓了一跳,两人齐刷刷栖岩看过来,登时有副共同进退的幻觉。栖岩垂下眼眸,手紧紧握着茶盏,摆出个生气的样子,冷声道:“相公,坐我这边来。”
栖岩这话太过明目张胆,忧服先是盯了她几秒,旋即反应过来——在场三人,栖岩这声‘相公’总归不是喊那姑娘。忧服配合地起身,贴着栖岩坐下。好在他那一张俊脸,平日里也不装什么表情,随手拿捏了个“妻管严”的神色,也算过渡自然,栩栩如生。
他侧支着脑袋,笑意微微地看着栖岩,只留了个后脑勺给那姑娘。栖岩扬手朗声,颇不耐烦:“小二,点菜!”
姑娘十分尴尬,灰溜溜地离开了。
“丫头,”忧服换了个姿势,右腿悠闲搭在左腿上,“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这么足智多谋?”
“那当然……”尚未说完,她突然看见一个蓝衣书生挽着一位挺着浑圆肚子的夫人,缓缓爬上二楼楼梯,她将嘴里多余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栖岩顺势朝忧服肩头一靠,别开了脸。忧服一贯镇定,见她惊慌至此,也未有多大的动作,只仔细询问:“怎么了?”
栖岩靠着忧服,只露出一双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那对‘夫妻’,生怕错过细枝末节的证据,她闷着声,吞吞吐吐道:“我是不是…那是不是…”
“嗯?”忧服低声询问。
“…是不是陈甚啊…”问出口虽是带着怀疑的态度,但她已然确认了。语气里的疑问,不过是对于他此时此刻的出现,满腹不解而已。
“丫头,你起身。”忧服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栖岩低着头,朝窗边转了过去。忧服回身,只回了片刻,便又转了回来,与栖岩对视一眼。栖岩当下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这陈甚,他们俩都是见过的,是在国公府老夫人设的宴上。栖岩和忧服作为段南薇的娘家人,而陈甚……正是段南薇新婚燕尔的相公。那日,陈甚和南薇,相敬如宾,满眼恩爱,不过两日,竟能无端变出个身怀六甲的红颜——全天下最荒唐胡扯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陈甚挽着那姑娘落座,小心翼翼,体贴入微。
国公府不算小户人家,一香楼更不是什么偷偷摸摸谈情说爱的地方,这两个明堂正道,竟能这么堂而皇之撞个满怀?是陈甚就这么胸有成竹能瞒天过海,还是说,这早就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了?栖岩耐心地等他们吃完一顿饭,待二人走后,她又急忙催动万草链,起身就跟了过去。
陈甚扶着女子上了车,自己也紧随其后,车轿缓慢,车辙转动的速度连街边纸风车都能赶上。马车载着有孕之人,确实不宜太颠,估计也就是个充当脚力的工具,在速度上没什么要求。栖岩和忧服就这么和马车一前一后走着,他时不时侧眼,只见栖岩眼睛瞪的圆圆的,一副吃噎了的神情。
忧服叹了口气。
栖岩读过的书,大多数是正儿八经传道授业的,关于情爱,她读遍了诗赋,色授魂与,四海求凰,后来长大些,不晓得从哪里寻出了些门路,读了些流俗的言情话本,可十有八九围着旷世奇恋这般氛围,鲜少有几两货真价实的参考意义,看到最后了无新意,她便以为,这件事情,在她那里,即使做不到熟稔于心,也绝不会是以管窥天了。可这陈甚,竟还能教上她一课。
见她神色凝重,忧服凑上前:“丫头,是你师姐给你选的书不好,回头我亲自寻些有趣的给你——你眼睛瞪的酸不酸?”
栖岩只当没有听见,他无奈,只得又快步跟上。
“丫头,九州六国,七十二郡,万万人口,难道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忧服声音清淡,手里攥着方才有暇买的根糖水葫芦,还不忘递给栖岩,示意她边走边吃,“矢志不渝的人,有,四处留情的人,也有,被形势所逼,独木难支的人,大有特有。你心中有是非,有黑白,是你自己立足于世的信仰,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倘若你还要用这些来约束陌生人,那累的只会是你自己了。”
栖岩蓦然停下脚步,忧服措手不及,脚步一绊:“……怎么不走了?”
“可是他这样怎么对得起南薇?”她的脸憋的有些红,不自觉连手也握成了拳头。
忧服浅浅一笑:“这是陈甚和段南薇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便该由他们自己处理,你我未窥全貌,欲想管天管地,是不是有些霸道?”
栖岩没有再跟:“那我还是得去趟国公府。”
忧服见她油盐不进:“去那做什么?”
“好歹去告诉段南薇吧,”栖岩瞪过去,“我们都不说,难道等孩子生下来,叫你叔叔,叫我姐姐?”
忧服:“……”
栖岩来到国公府,许是几来几往,门口小童都有了些印象,省了通报,直接放了栖岩进来。她循着记忆,摸到了段南薇的住处,她隔着大开的窗轩读着书。栖岩迈进院子,南薇抬眼,耳边一缕头发散落:“栖岩,你怎么来了?”
她笑地毫无客套,仿佛栖岩不是什么奉命带她回峰之人,而是她巧笑倩兮,相伴多年的至交好友。她放下书,绕过窗棂,推开门扉,示意栖岩进屋。
栖岩顿着步子,三级台阶都走得很艰难。峰上关于段南薇的是非,她听了五六年,偷学禁术,离经叛道,谣言甚嚣,是以她即便一无是处,也该是个‘天花乱坠’的人物。可眼前的人,真实地站在她面前,围桌吃茶,谈笑风生,难道,难道,峰上口口相传、她那些惊心动魄的冒险,竟是山下一间平凡屋宅。
这算哪门子的打死都要逃下山的理由?
“今日一早,我和师叔在一香阁,撞见了陈甚和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她道。
南薇正给栖岩添茶:“啊,那是黎清姑娘。”
栖岩皱眉:“你知道?”
“知道,”她捏着茶壶,又朝自己杯子里添,“一早就知道。”
茶香一瞬便扑面而来。
“陈甚和江黎清幼年相识,算青梅竹马,只是老夫人觉得江黎清出身卑微,够不上国公府门楣,江黎清的爹娘也觉得国公府破败不堪,脱了世族的衣裳,陈甚就是一介破落书生,毫无前途。两家水火不容,倒在看不起对方上不谋而合。后来,江家遭遇变故,她娘过世了,陈甚日夜相伴,老夫人左右掣肘,却阴差阳错,差点让陈甚丧了命。老夫人吓得不轻,为了陈家香火,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罢,南薇吹了吹茶。
“后来呢?”栖岩又问。
“后来?”南薇仰头,朝窗外一片郁郁葱葱望去,她微蹙着眉,翩然想了许久,好似如何都翻不开厚重不堪的回忆册,“再后来,老夫人觉着我性格好,模样也成,就让我嫁给陈甚。”
“他同意了?”
她看着栖岩,俨然在笑她问得都是什么蠢问题:“现在阖府叫我少奶奶,你说他同意了没有。”
“即便他和江黎清的事,你,你都知道?”
风有些大了起来,吹着门扉吱呀呀得发出了些声音,栖岩的话被风压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进南薇的耳朵。
她低头不语,思忖半刻,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缓缓笑开,像是把愁绪静悄悄地藏了起来,又从身后取出一面坚如磐石的盾,挡住了一片萧索落意,心无旁骛地朝花夕拾起来:“那日下山,行至陈国,在城郊遇人打劫。凡胎素人,我本不放在眼上,还未拔剑,一个落魄书生,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学些侠客仗义执言,妄想靠些迂腐说辞,逼退一帮匪徒。结果人家压根没让他开口,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她说到这里低声笑了出来,抬眼颇有些无奈,“我把他救下来的时候,他晕的迷迷糊糊,还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问我有没有伤到哪里……再后来,我将他送去医馆,我们就分开了。”
段南薇支起下巴,这像是太久没有讲起,却又每日都会在心里念过一遍的故事,以至于字跟着字,行云一般朝外漏,丝毫兜不住暗藏的情意:“后来,九州七国月色,我挨个尝了一遍,却唯独念着那日七凰城郊外的月色。夏天一过,我便回来了,我来到国公府,我找到他,我说‘我想嫁给你,你可愿意’?他怔怔看着我半晌,迟迟没有说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江黎清母亲刚过世不久,他正独木难支。他没有回答,我却还是留下了。江黎清不知的奇闻趣事,我知道,江黎清不懂的诗词歌赋,我懂,他的愁肠百结,我也一眼就能瞧尽,更何况我年轻气盛,又自负美貌,便坚定不移,觉得他总会看到我的好。”
她啜茶润了干哑的嗓子:“所以,若说不忠,倒是他对江黎清不忠。”
栖岩哑口看着南薇,这,这是个什么说法?
“可,可……”
一场情事盘根错节,大出所料,像一团缠得死去活的乱麻,得无索解,即便栖岩再偏心南薇,心里也明白,这故事倘若放在说书先生的酒楼里,她大概也只配看客一句“活该自找”。
栖岩不死心,甚至身子也微微前倾:“老夫人呢,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看着他日夜外宿,将正房妻子冷落苛待?”
“栖岩,”南薇无奈地低下头,“江黎清的母亲,是国公府害死的。老夫人……管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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