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反派之名

　　化妆间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工作人员还在走动着。
　　路离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回到化妆间开始慢条斯理地用卸妆油卸着脸上的彩妆。
　　窗子外面的天色眼见着暗沉，室内依旧灯火通明着，文威上来找她，见她在捣鼓瓶瓶罐罐摆了一桌的化妆品，文威站在背后盯了她一阵子，就死心回车上等着了。
　　这个文威现在是对她越来越放心了吗？路离思忖着自己选择的“非暴力不合作”方针，这兴许是件好事。
　　路离在这里是为了等容成，因为她觉得，即使是出于普通同事情谊，她也应该给容成一个解释。
　　出于对路离人身安全的担忧，容成在自己临近动身的前夜，特意将自己信得过的保镖阿忠留给了她，可是她呢？没过多久就一声不吭地撇下了阿忠，生生践踏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好意。
　　如果事出之后不能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说法，只怕睚眦之怨，乃成嫌隙，到最后，嫌隙愈深，愈难消解，她苦心经营的“像站不住脚的玻璃球一样圆滑”的处世之道，就要被硬生生磕出一个角来了。
　　路离的指尖百般聊赖地在手机屏幕上面划着，在心里想着显然容成的日程安排比自己的要充实的时候，手指不知不觉地停在了列表里容成的名字上。
　　容成，在莫问程现身以前的那段时间里面，容成也有和她联系过两次。
　　容成和她说起了山里条件设施落后，通讯设备时常接收不到信号，就连他去到那里信号最好的地方和路离打的电话，因为信号断断续续，两人的谈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路离后来还安慰他：这是上天都希望你能专心拍戏，给你排除杂念哩……
　　那句话路离是用聊天软件发的，也不知道他在那边需要延迟多久才能够看到。
　　再后来，他们就没有联系过了。
　　路离顾自望着面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化妆台台面，眼神渐趋涣散，她坐在这里预想了好几个应该怎么和容成解释的开头，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想出来的都不够好，不是语言不够自然，就是情感不够真切。
　　人情世故，真真是愁煞了人。
　　“唉……”路离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声，蓦然回过神来，当她转头循着声音望去，发现容成不知何时进了化妆间，人已经站到了自己身旁。
　　在恍神了极短暂的一瞬间后，路离便一如既往地笑意盈盈开口问他：“成哥，你怎么叹气了？”用的是她在人前惯用的神色口吻，路离自认毫无破绽。
　　容成神情不变，他如实地说：“是你怎么在叹气？从我进化妆间走的这几步路里，我就听到你连着叹了两声。”
　　这样的开场对白倒是路离始料未及的，而且，她刚才有在叹气吗？还是连连叹气？
　　路离为了把这件事不露痕迹地遮掩过去，灵机一动便开始跑起了火车：“我前不久读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我’从一女子身边行过之际，被她偶然的一声叹息所吸引，从此便对该女子念念不忘，以至于男子再回忆她时，还用‘唯美动听’形容他听到的那声叹息声。”
　　容成在她讲话时安静地听着，一如既往望向她的神情却若有所思，像装着有心事，直到听路离把她的那个故事完完整整地讲完了，他才淡淡开口：“情志内伤，所欲不遂，每欲叹息则胸宇得舒。我不清楚叹息落在谁的耳朵里动不动听，但长此以往的郁郁，并不会利于那女子的身心健康。所以，女子应该好好想想办法，解决掉令她烦闷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路离连连称是，一边脑子转得极快，又打算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容成只定定地看着她。
　　今天，久不露面的经纪人因为他和路离共事的综艺节目特意过来见他，只为了叮嘱他一句，鉴于私底下流传的有关于路离的一些负面传闻，让他无论是在台前还是私底下，都要务必要和路离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也不用做得太过明显，毕竟现在也还没有爆雷。在台上你和路离之间不是隔着司徒长青嘛？就当隔着楚河汉界，千万不要越界！录制过程中，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表现得礼貌疏离就ＯＫ了，我们到时就会截出你对她厌恶不耐的片段，等到东窗事发了，我们就可以借着热度，炒一波‘早露端倪’的舆论，顺便给你立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人设。”容成的经纪人严霜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嘴里一番陈词慷慨激昂。
　　容成不同意，态度很坚决，经纪人就苦口婆心地规劝他，像极了面对着叛逆期的孩子操碎了心的长辈。
　　“你以为，我让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我不相信这段时间没人和你说过，她傍上了个一把年纪的土大款，那个男人就是前不久沪海台招商招进来的资方，听说家底挺厚的。当然，如果只是抱老男人的大腿也就算了，那属于个人选择，偏偏那个男人是有家室的，知三当三，这可就上升到道德问题了！好好一个女孩子，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路离的男朋友，不是一个经营船务公司的人吗？”虽然也知道此时询问严霜的做法并不妥当，但是容成还是忍不住问了她。
　　严霜倒是没觉出什么异样，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容成：“其实你说得也没错，的确是有个船务公司，但是船务公司也是那个老男人旗下的产业，公司背后的实际掌舵人是同一个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哪怕退一万步来讲，你性子温和，不愿意落井下石踩她一脚也罢了，但是一定要和她保持距离，她的消息曝光是迟早的事。像她这样的炮灰小角色，放在我手里面，别说损失了一个，哪怕是十个、百个，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心疼一下，可是容成，你不一样，你是公司的心血，前程康庄大道一片光明，在你的身上承载了我们所有人的努力。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严霜作着最后陈词，对容成是请求，也是命令。
　　容成定定地看着路离，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的。
　　“你，最近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容成尽量小心翼翼地措辞问她。
　　“没有。”路离咽了口唾沫，然后开始睁着眼睛把早前在肚子里打好的草稿念给容成听。
　　而路离的解释无非就是：公司那边给她安排了人手，而她却因为一时疏忽大意，忘记了提前说一声云云。
　　说谎的最高境界是真假参半，所以她的这番说辞也不全是假话：她身边确实有了新的人手，却不是公司给她派来的；路离也不是粗心忘记了阿忠，而是莫问程删掉了她存的所有关于阿忠的联系方式，后来，路离辗转经过服务商查通话记录，拨过去之后语音提示这个号码是一个空号，路离心下怀疑是莫问程让人在这件事上面动过手脚，只得作罢。
　　路离双手合十，言辞更是恳切：“成哥，我这粗心大意的坏毛病又惹事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没有恶意的。”
　　路离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堆的话，容成通通自动略过，一句都没听进去，直至听到了最后，她说她没有恶意。
　　容成从胸腔中艰难挤出一缕气息，她能有什么恶意？她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故意放低姿态而已。
　　“路离你……”
　　“笃——笃笃！”
　　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容成未完的话，还引得路离和容成同时转头向门口看过去。
　　化妆间的门半开半掩着，敲门的人半边身子挤了进来，纯黑的外套和棒球帽，路离很快认出来人是文威。
　　“离姐，动作要快点了，北哥在家等你。”文威不加掩饰地上下审察着站在路离旁边的人，最后才又将目光流转回到路离吃惊的脸上。
　　文威从未这样正经称呼过自己“离姐”，果然反事必妖，他后面的话路离顿时感觉面上一热，镜子就在近在咫尺，她都没有勇气去看一眼此刻自己的脸色。其实路离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一定是涨成了猪肝色的。
　　一直等到感觉自己脸色恢复如常，她才轻轻拍了拍容成的椅背，和他道别：“成哥，车来接我了，我先回去了。”
　　容成没说什么，只是在路离经过他时，冷不丁地叫住她：“路离。”
　　路离闻声面向他：“嗯？”
　　“路离，回见。别忘了我和你说的话，一直都有效。”
　　那半句“一直都有效”容成说得很小声，路离靠得这样近，也才刚刚好听清。
　　可是路离的神色，却好像压根就没有听见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跟着来寻她的文威身后离开了。
　　静待两人走后，容成默默转回头，他瞥见了映在镜子当中的自己的影子。
　　镜子里面他的脸还是老样子，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的眼睛也像一块单面镜，从来只探视他人，而别人无法窥探镜子的内心，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胸腔里好像空了一块，不知在哪个隐秘的角落静悄悄地缺失了一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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