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雁记

作者:黑铁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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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绿水逶迤。

      入了冬,来划船的人寥寥无几,二人又起了个大早,一望无边的湖中只有他们这一条小舟,像一片伶仃的叶。

      谢观玉身量高,与她对坐在窄小的船上,修长的腿有些无处安放,只能屈着,稍一调整姿势,小船便轻轻晃荡,惊动了水中平静的倒影。

      江雁锡看在眼里,有些不好意思:“委屈王爷了。”

      谢观玉摇头:“无妨。”
      目光却是不自觉地落在江雁锡的脸上,她今日没有故意敛起性子装木头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流光溢彩,添了几分鲜活、稚气。

      清风拂面,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江雁锡许久没有这般平静、心无挂碍。
      早在上船之前,她便已服下了“涅槃”,只要静静等待药效发作,让谢观玉亲眼见证她的死亡,一切便都结束了。

      一排大雁从头顶飞过,江雁锡仰头看着雁群南飞,漫天流云与苍翠山影缓缓向后流淌,心情很好地哼起江南小调来,融在风里。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谢观玉没有听过,一瞬不瞬地注视她,静静听着。

      山壁间出现了一个幽深的鱼洞。
      江雁锡眨了眨眼,神秘道:“谢观玉,和你说一个秘密。”
      “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御林军和军犬都没有找到我吗?”
      谢观玉笑着摇摇头,洗耳恭听。
      “我衔了根秸秆,一直潜在那个鱼洞底下。我从前一见水就发怵,总怕被溺死,那几日硬生生练出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谢观玉想起找到她时,浑身湿漉漉的,本以为是淋了雨,没料到还有这样一遭。他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软声道:“嗯,好厉害。”

      闻言,江雁锡眉间的得意更张扬了些,却不敢与他对视,生怕又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情愫。

      周遭又静了下来。
      方才的一点微妙气氛,如泡沫般,很快随风而逝了,只剩下桨划破水面的清响。
      谢观玉低眼,问:“我要不要拿秘密和你换?”
      “要!”
      江雁锡起了兴致,期待地注视着他。

      谢观玉默了默,缓缓启唇,探出舌尖。

      舌头常年在暗无天日的唇齿后,不轻易以完全的面目示人,于是显得有些私密。他展示过后,对上江雁锡灼灼的目光,后知后觉有些羞耻,很快地收回去了。

      江雁锡却已看得清楚……
      谢观玉竟在舌头上穿了一个孔!

      原本,这样的伤口可以很快自愈的,他却在那个洞上戴了颗圆滚滚的白玉珠子。
      有见过女孩子在耳朵上钻孔、戴钗环的,却没听说时下有打舌钉的潮流,更何况是平日里瞧着光风霁月的谢观玉。

      “哇——”
      江雁锡觉得太过劲爆,看不出谢观玉私底下也如此离经叛道。
      她回想了一下:“那夜好像没有。”

      谢观玉抬眼,淡声问:“哪夜?”

      “没……”
      江雁锡自知失言,耳根有点热,飞快地岔开话题:“还要继续说秘密吗?”

      “继续。”
      谢观玉轻轻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我想知道,水患时,你在不在江南?”

      江雁锡对上他那漆黑如墨的眸子,下意识有点戒备,不过气氛很好,也没有必要再扯谎了。
      她诚实地点点头。

      谢观玉的心跳重了几分。

      那个曾强行遏制下去的念头得到了证实——
      江南水患时,若她存心行刺,他未必能全身而退,她也绝不会被废为弃子,沦落至此。

      “为什么不动手?”

      江雁锡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一股热流却涌出鼻腔,是血。
      她下意识去捂,谢观玉递了帕子来。

      “谢谢。”她声音闷闷的,小心地看了谢观玉一眼,他尚未意识到蹊跷。

      虽是假死,但此后也是永别,谢观玉这个名字会随着她的过往一起尘封在记忆里。
      思及此,江雁锡多少带了点真心。
      “谢观玉,我从前伤你那么多次,你还愿意给我递帕子,真好。”

      他很轻地蹙眉,觉得她这话说得怪,带着点傻气。

      “我自知罪孽深重,从未奢求过你能原谅我,可是也许以后没有机会再与你说话了,我想多说一些。”

      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双手死死攥住,江雁锡的脸色一寸寸白下去,她忍着疼,将脸埋进他的帕子里,声音克制着平静。

      “你知道吗?其实第一次刺杀你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怕得发抖,那时我良心未泯,我厌恶自己,吐得厉害……”

      “可是我的世界好小,像个罩子,只有日复一日的练习、受罚,永无天日,直到杀掉你。我撑不住,我开始没缘由地恨你……我就是靠着这点卑劣的恨意活下来的,可是,我不能再骗自己了……”

      话音未落,江雁锡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谢观玉当即托住她的下颚,探入她口中细细检查,毒发……什么毒?何人下毒?思绪纷飞,他的目光最终又锁住了她。

      谢观玉眸中惯常的、用于审度筹谋的冷静倏然寂灭,闪过一丝慌乱,惊痛。

      为什么?

      “江雁锡,别睡,看着我。”
      他将她抱在怀中,目光扫过茫茫湖面,却寻不到一条生路。
      “我会找大夫治好你的,别怕……”

      江雁锡死死攥着他的手,阻止他施救,央求道:“谢观玉,我不想死在你的手上……求求你成全我……求你……”

      “吐出来。”他声音发哑,近乎命令,又似祈求,“我原谅你了,我不杀你……把毒吐出来,好不好?”

      江雁锡的意识开始涣散,回忆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盘旋,谢观玉轻轻捧着她的脸,如同捧着碎掉的琉璃盏,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般温柔过,暖融融,软乎乎的,眼眶有些红,令她想到母亲,想到慧慈师太。
      那些纠缠她多年的噩梦,此刻都淡去了。

      “谢观玉,谢谢你给我买糖葫芦……”
      她觉得冷,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如同他精心豢养的那只狸奴,濒死时,在他怀中颤抖着汲取一点徒劳的暖意。
      “小时候,爹爹说只要我乖,等着他,他就会给我买糖葫芦,我在船上一直等,一直等……爹爹没回来,我也没有吃过……”

      “还有,棺材……”
      江雁锡又吐出一大口黑血,血与泪混作一团,自知时间到了。
      “谢观玉,对不起……我有好好吃肉,不会,不会缠你……”
      “不要讨厌我。”

      她阖眸,像是安静地睡着。
      谢观玉的手指在她鼻尖停留片刻,已止了呼吸,生机俱寂。

      手背上落下一滴雨。
      谢观玉怔怔地仰头看天,才发觉是他的眼泪。

      -

      “其实,你可以索取一些更重要的,比如……”

      比如,自由。

      宴会正酣,觥筹交错的喧嚣却半分也未能入谢观玉的耳。他端坐主位,目光状似无意地掠过窗外那片被月色点亮的连廊。

      他的视线停在悄然立在廊下的江雁锡身上。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夜风凛冽,月色清冷,显得她更加单薄。

      “诸位尽兴,本王暂离片刻。”

      官差们有一瞬的错愕,静了下来,下意识揣测他此举的含义,不知是不是惹了王爷不快。

      “本王挂念王妃。”
      他垂眸,看了看面前始终未动的酒盏。
      他向来滴酒不沾,为的是时刻清醒自持。可是,清醒的谢观玉绝不可能放走江雁锡。

      谢观玉抬手,执起了冰凉的酒杯,一饮而尽,烈酒烧喉,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理智,似是醉了。
      “败了诸位兴致,本王自罚三杯。”

      “王爷与王妃情深似海,真乃佳话!”
      “我们这群光棍真是太没眼色了,王爷请便,王爷请便……”

      众人意会,立刻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起哄与恭维声,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

      “若你答应,我可以赠你一件东西。比如,更多更漂亮的珠子。”

      那盒没来得及送出的珠子,在退思堂屏风后的暗格里,一存便是很久。

      他的手背在身后,有些忐忑地拿着那只紫檀木匣,盒身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得微烫,她低着头,一直没有发现。

      夜,月如钩。

      书房早早熄了灯,孤寂,黑暗。
      谢观玉躺在并不舒服的软榻上,一夜未眠。

      那点醉意不足以与理智抵抗,他清醒地看着自己背弃原则,轻纵罪犯,胸腔中,一种陌生的自我唾弃与堕落的快感交织攀升。

      然而,翌日,艳阳天。

      院门口风铃叮咚,一开门,金色的光线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
      江雁锡就站在那片耀眼的光晕里,发丝都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笑意盈盈。
      “谢观玉!我们去划船!”

      谢观玉无奈,冷凝的眉眼如初春的雪水,化开了,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笨笨的,给了机会也不知道要好好把握。

      ……

      谢观玉处理着江雁锡的尸体。
      他不至于悲怆,也不似想象中痛快。

      于谢观玉而言,死亡稀疏平常,他自己的命亦是如此。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江雁锡第一次将利刃送入他胸膛时的感觉,是一种尖锐、近乎麻痹的痛。
      她下手重,眼睛也没有眨一下,如在宰杀牲口,皮肉硬生生剥开了,那柄长剑一路向下,开膛破肚。

      那时他傲世轻物,并不觉得恐惧,而是愤怒。那道狰狞的伤口,如白璧有瑕,是他人生中抹不去的污点。

      ……她早该死了。
      他一遍一遍地,近乎冷酷地确认着。

      明月西斜。

      谢观玉为江雁锡入殓。

      灯火下,她面容依旧姣好,但失了鲜活。
      身体的触感尚未发硬,只是没有温度,摸起来冷冰冰的。

      谢观玉一丝不苟地清洁她的身体,动作利落,条理分明,如同处理一桩寻常公务。
      指尖在她胸腹、肩背几处细细探查,他亲手刺过的,他记得。可指腹下的肌肤如上好的羊脂玉,光滑白腻,竟寻不到一丝旧痕。

      这并不奇怪,因施展美人计的职务需要,江雁锡的每一处都养得精致,包括这身皮肉。
      可是,凭什么?
      她造成的伤疤,谢观玉都有好好保存,她却祛得干干净净,一点过往的纠缠与痛楚都没留下。

      尸体的血液停止流动,按压后极易留下痕迹。
      谢观玉垂下眼,殷红的痣隐没在睫羽投下的阴影里,如同一颗血珠子。他一寸寸细致地抚过,在那几处本该有疤的皮肤上,或轻或重,用指腹补上深浅不一的淤痕。

      穿好寿衣,放入棺中。

      还缺一块玉琀。

      谢观玉摘下腰间自幼养着的玉,在桌角摔碎,那块玉应声裂作两半,他将裂口一点点磨得圆润。

      他捏了捏江雁锡的脸,肌肉开始僵硬了,她的唇瓣没有张开。
      谢观玉不想在她脸颊上留下难看的痕迹,转而想挑开她的牙齿,指尖在她唇上细细摩挲,却怕控不好力道。

      于是,他将玉含住,俯身,贴上了她的唇。
      舌头的力度控制得很好,轻轻撬开她的齿关,将本属于他的半块玉送入她口中,封好。

      舌上刺穿的孔洞有愈合的趋势,并不觉得痛楚。
      他借着玉的硬度,在她口中反复碾磨、刺激那将愈未愈的伤口,仿佛是她在对他的侵略做出反应,无声而激烈。
      直到舌体溢出浓馥的血腥味,疼到心满意足,才松开了。

      谢观玉替她擦去唇上的水渍,眸中未染情.欲,不觉缱绻。
      只是报复而已,只是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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