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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旧案
柳攸没有细说,风清穆也懒得多问。两人就这样默然对视了许久。直到她觉得赤足踩着地板实在是寒凉得很,才朝那人坐卧的床榻走去。
总算捂着热源,她觉得浑身也松懈下来,懒懒地倚靠在床侧,瞧着默不作声的男子——她最喜柳攸的那双眼,原是疏朗俊秀的轮廓,偏偏生了这般凌厉如隼的眼睛,但她也恨极了他眼中那毫不客气的攻击性和占有欲。
“把眼闭上。”她俯身去遮,却被人先一步揽住了肩。他主动靠了过来。
“闭眼。”她不厌其烦,两人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僵持着。
没有人会妥协。柳攸不会,她更不会。
到最后忍无可忍了,她干脆两只手都贴上对方的眼,可失去支撑后整个身子再一次落进那人怀中。
“你还没说是为了什么事情来找我。”柳攸换了一个姿势抱她,仍不肯移开目光。
“薛家娘子出嫁了,那柳家看上的下一位是谁?”她转而言其他。
他皱了皱眉,似乎并不乐意回答。
“范阳卢氏,我舅母的本家。”他总算闭上了眼,干脆搂着怀里的人仰躺下去,“这个卢家表妹过了下月应该就满二八了。”
“真好意思!”
风清穆嗤笑一声,甩开男子托在身侧的手,背身卧向临窗的方向。
“你如果没有成亲的打算,早该和族里家长说清楚,要是你定了心想成家,就不该又藕断丝连跑来送信刺我。平白耽误好人家的娘子!”
“我如何没说过。”他自嘲地呵了一口气,“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彼此的心意越明了,越是难以说清。他们似乎都陷入了僵局。
“就算一辈子无妻无子又如何,柳氏一族的后继者不差我这一支。”他突然说道。
风清穆望着窗,用手指自顾自地描摹着窗柩的形状,说话的语气格外冷淡:“别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可怜样,你乐意孑然一身是你自己的事。”
她没有办法给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做出描绘,就像两人都互相承诺不了将来。
三年前,他迁官回了长安,她便追去了长安,想来是最愚蠢也最疯狂的选择。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后果。两个自私的人动了情,无非是相互伤害。
当然,也有过无尽的耳鬓厮磨和愉悦温存,他们曾在敦化坊的偏僻私宅里做着最寻常的百姓夫妻。
但之后更多的是难以弥合的冲突与怨怼,是互不退让的僵持与矛盾。
她看不惯他在人前的光风霁月,众人只道他年少成名、家学渊博,既无妻妾又洁身自好,殊不知他已买了城郊旧屋方便别宅置妇。他也无法忍受长期割裂的现实与私欲,明知自己给不了她一纸婚书,也脱不下那一身官服,却舍不得斩断致命的吸引与依恋。
后来,她在争吵中用指甲剜伤了他的额角,他命令院卫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他如困兽一般迫切地宣示猎物与领土,她像囚鸟一样含恨地渴望天际与自由。
韦皇后专政,各大家族人心惶惶,柳薛两家本就是姻亲,柳攸的母亲是薛家女儿,自她过世后两家往来疏薄,为了在乱朝中安稳谋生,柳氏便打算与有军功傍身的薛氏一族再结秦晋之好。
当时柳家便定了尚未婚配的柳七郎。
只是不知具体什么原因,这门结亲计划最终还是作罢。但经此一遭,两人终于都松了口。
这一场荒唐才就此结束。于是,他留在长安继续走他的仕途官道,她回了南州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抉择。
“那段日子有过一次就够了,我们俩没人能经受住第二遍。”风清穆收回手,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那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后来我想通了很多事情,也总会感到一阵阵后怕。”
“我想到我早逝的阿娘,她和沿海的蕃客生下了我,却没有办法独自将我养大,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淌着的这一半胡人的血,究竟来自海外的何方。”
“每次一想到阿虎的娘亲,还有当初南州城里的谢府三夫人和谢小娘的生母……我总是做梦,仿佛我也是害死她们的刽子手,又或者我最终也成为了她们。”
她害怕成为被一切不幸的命运束缚住的人。
柳攸也怕。
后来长安城里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他的亲族,他的好友,包括他自己都被迫卷入其中。中宗暴毙,韦后乱政,之后便是肃清血洗,新帝临朝,许多官员和贵族全部被立罪诛杀。他从林林总总的罪状中侥幸逃生,他也会后怕,如果他站错了位置,如果她晚一步离开长安,会不会也被无端牵扯进这些争斗之中。
政党分野,朝堂对立,从南州被起召回长安的那一刻起,他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的忧虑写在眼睛里,逐渐抹平了那一丝凌厉。
她也看见了,轻轻地伸手去抚他的眼尾。他们所担忧的事情完全不同,一个是对旧桎梏的畏惧,一个是对新局势的失控,但当两人重新交汇的此刻,都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的可恶和可悲。
“昨天我见了一个人。”她触他脸侧,凑得极近,“有件事情你得帮我。”
谢府当年的案子也是柳攸经了手的,他既然到了南州,风清穆有了案件新的线索,她必须来找他。
柳攸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颈侧,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谢小娘出生的时候,她生母是谢三的妾,那一剂催产的药就是从西街铺子里买走的,后来她血崩而亡,但府衙也查不出那一味马钱子是如何被加进去的。后来查到药铺里,马钱子的重量怎么也对不上称,但双方都一口咬定买催产药的时候不曾掺过这一味马钱子。”
柳攸记得这个案子。那时他刚到南州半年,为了体察民情,只要有时间,无论大案小案都亲自督办。
没承想,这半年里,谢府的命案就出了两个,而且都出在谢家三房。只是前一个是遭遇火灾而亡的谢三夫人,后一个是误食忌药难产而死的妾室。
他回忆起那两桩案子:“因为药铺的账册存在漏记缺记,导致误方杀人,判了药铺老板和那日抓药的大师傅各一年徒刑。”
那间药铺原本是南州药商手底的商铺,但租给了别人经营,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便替他们二人缴纳了足额的现钱以免于牢狱之灾。
“当时我并未关注她难产的细节。因为三夫人的意外我一直对谢府心怀芥蒂,分明是谢三偷情在先,妻子丧服未除又纳新妾,不到半年就产女——可以想见三夫人在世时,他们在外早有苟且,她该承受多大的屈辱。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有些因果报应。”
“想来也是讽刺,你既无家室,我竟也甘愿躲在那方宅子里做了一年的外妇,这和我那时所厌恶、鄙夷的谢府男女又有何分别?”
风清穆看着眼前极为亲密的男子,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她的眼睛里似乎有许多无法言说的矛盾与痛楚。
柳攸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听见她突然短促地苦笑了一声。
“最可恶的便是你们无心薄情的男子。世间女子生在何处不是身不由己?生如薛氏,满门勋贵,却也要任凭家族安排终身的婚事,她若当时嫁与你为妻,下场能比三夫人又好去哪里。可怜三夫人才华横溢,毕生的心血和哀伤都被吞噬在那场火光之中,可她未嫁入谢府前也是鲜活明艳的张氏娘子啊。”
她心里酸涩得紧,柳攸伸手想要替她试去眼角的泪,被她偏头躲开了。
“谢小娘的生母是从阎王手里把女儿抢回来的,那谢三在外养着她不肯给她名分,直到显孕实在瞒不住了才接入府里。她原是贱籍,谢府虽谈不上什么显贵,但也是书香门第,就算脱了籍嫁作良妇,也只能是屈膝卑贱的身份——男子的荒唐无度,落在女子身上却成了禁锢一生的枷锁,成了索命的白绫。”
她深吸了一口气。同他说这些,本意并不是要倾诉身为女子的诸多难堪,只是她越是看见这些境况越发觉得心窒无力。
她今日来找他,不是为了重续旧缘,也不是为了埋怨诉苦。
“前两日有谢府的人来买马钱子,去的就是西街药铺。”
当时她正在聚珍轩陪同苏无名等人看画,药铺的伙计来告知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碍着其他人在,不方便细说——还好伙计机灵,帮她继续留意了,发现那人没再去其他药铺,直接回了城东谢府后门。
绕过城东的所有药铺,却单独去那间与谢府旧案有瓜葛的西街铺子,甚至点名要买马钱子。他其实不是要买药,他是想见人。
“过去了十五年,也只有他竟还能认得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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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娘子输出中……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