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夏的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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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水沢一直没有说话。他把头别向窗外，看着那些倒退回去的景色，知道生命中的某些时光，再也回不来。

　　半途中亮介把一个耳塞递给他，水沢本来想拒绝，可是亮介已经自作主张地塞进耳朵里来了。水沢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和亮介共用着一副耳机。感觉到亮介靠近的身体，水沢有些想躲，但是却四肢沉重的动也动不了。

　　这时耳机里已经响起了舒缓的乐曲，二胡的声音就像一湾涔涔流动着的清泉，慢慢地顺着歌声流进了心里。

　　水拥抱着风
　　风却迷恋着天空
　　爱与天空永生相伴

　　风孕育着云
　　云吞吐着时间
　　直到水滴从云中落下

　　那一路水沢睡得迷迷糊糊，听得懵懵懂懂，他只是用睁睁合合的眼睛恍惚地看见沿途的景色，在那片无边无尽的绿色之上，似乎盛开起来时没有见到过的一朵一朵的花。

　　下了巴士再换地铁，一路转车颠簸，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了。没有星星的夜幕笼罩在安静的街道上，路灯亮着昏黄色的灯火，在水泥地上投射出浅浅的光晕。

　　亮介不再牵着水沢的手，水沢跟在他的后面，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亮介。金发在路灯的照耀下失去了平日里耀眼的光芒，只仍是卷卷翘翘的，活泼得就像是爱玩爱闹的亮介的人。水沢有点想开口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和他说什么。

　　说亮介我不会喜欢上你的这样吗？水沢觉得这样的话自己说不出口来，无论想不想承认都好，亮介的存在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既定存在的事实。他在潜移默化之中占据了自己大部分的时间，让自己开始习惯他的出现，习惯他说些漫无边际的话，习惯以这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方式去继续与他的相处。不得不承认的还有，因为亮介的缘故，自己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认真地想过木山了。

　　以前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木山，想去知道他在干什么。哪怕是知道了自己的感情没有可能被回应，也还是习惯了以一直的角度去看着他。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为木山而存在的习惯已经被名为亮介的习惯所取代了呢？

　　可是，即便是取代了，也没有办法理所当然地接受亮介的喜欢啊。究竟亮介他知不知道，喜欢一个男人，会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正因为那个人是亮介啊，所以水沢才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自私地享受着亮介的爱。这种希望亮介能够快乐幸福的心情，哪怕是到了现在也一直没有改变。只是为什么，到最后却是由自己亲手将他拉近漩涡里来了呢？

　　亮介一定还是被迷惑了吧，一定还是想不通。所以，只要拒绝他就好了，只要拒绝他，亮介就能从这个漩涡里逃出去了。

　　这时已经走到了水沢的家门口，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由亮介亲自送水沢回家。以往每次，都是在十字路口就会分手的。水沢怔怔地看着亮介，发现月色下的他，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心里猛地抽痛了一下，水沢赶紧低下头，不去看亮介。

　　“居然这么快就到家了……”亮介惋惜地叹着气，开玩笑道，“拓酱拓酱，不如我们再去走两圈吧。”

　　水沢并不说话，仍旧低着头。他的这个样子很快让亮介在意起来，“水沢，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开口。水沢低声道，“不，没什么。”

　　“那个……今天，对不起。”

　　“诶？”亮介忽然的道歉让水沢奇怪起来。

　　亮介窘迫地挠挠头，脸上还带着羞涩，“就是啊，今天的水沢哭了吧。我之前明明说过‘我的话绝对不会让拓酱哭’这样的话，结果还是食言了。”

　　心里跳了跳，水沢别开头，“这没什么……”

　　“所以说，对不起嘛。还有，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让拓酱哭！以后都不会了！”

　　听着亮介信誓旦旦的承诺，这次水沢真的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了。
　　——好像无论说什么，都对亮介很不公平。

　　“啊啊！对了！”亮介的声音忽然大了些，带着还好没有忘记的庆幸。水沢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亮介从口袋里拿出不知道是什么的银色饰物。路灯下那抹银色变得特别耀眼，夺目的光彩几乎要遮住投射在亮介身上的光线。可是水沢还是看见了，在那么一瞬间，变得温柔下来的亮介的脸。

　　又有些不忍去看了，水沢听见亮介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挑了很久的礼物哦，结果白天的时候居然忘记给你了。这两个手机吊坠啊，一个给你，一个给我。”

　　亮介的声音笃定而低柔，水沢看见被递到眼前的那两个手机吊坠，银色的，一个是星星的形状，一个是月亮的形状。亮介把月亮形状的那个塞进水沢手里，自说自话一样地道，“果然水沢要挂月亮形状的，这样就像是我一直在你身边。”

　　冰凉的月亮吊坠接触到皮肤，却像针一样刺疼了掌心。水沢向后瑟缩了一下，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动作的亮介因为也松了手，让那个月亮形状的吊坠直直地砸到了地上，发出了“叮”的一声。

　　亮介愣了，怔怔地看了水沢很久才低下头去看静静躺在地上的月亮吊坠。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亮介才撑起一抹笑容道，“什么啊，拓酱笨死了，连东西都接不住。看吧看吧，掉到地上了。”

　　亮介说着弯下腰准备去捡，却听见水沢说道，“亮介，不要捡了。”

　　“诶？”亮介的身子顿住，带着凝固住了的笑容直起身子看着水沢，“什么？”

　　“我说，不要捡了。”

　　“不要捡怎么行啊，很贵的喂！万一被阿猫阿狗叼走了怎么办啊！拓酱真是的……”

　　“够了。”

　　闷着头喋喋不休的亮介终于被水沢打断了，原本就勉强维持着的笑容终于散去了。

　　水沢低着头，并不敢看亮介现在的样子。“亮介，够了吧。你可以停止你的游戏了吧。”

　　“游戏？什么游戏？”

　　“说喜欢我的游戏，你是在开玩笑吧！可是，这个玩笑也该结束了！”

　　亮介皱着眉笑了出来，目光却冰冷了下来，“水沢，你在说什么啊？”

　　水沢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对上了亮介的目光，“亮介，不要再开玩笑了，你说你喜欢我，我不相信。这场玩笑，也该结束了。”

　　“你说……”亮介怒极反笑，“你说我喜欢你，你认为是我在和你开玩笑？你说，你由始至终都不相信我对你的喜欢？！”

　　已经逃避不了了，便只能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是。”

　　亮介完全愣住了，瞪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水沢。水沢义无反顾地迎着他的视线，却觉得心底的某个角落，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过了很久很久，亮介忽然又轻笑了起来，那笑声听在水沢的耳朵里，就像是被利器狠狠割裂这一样。

　　“水沢，我真的觉得，我就是一个白痴。”

　　亮介的声音冰冷冷的，全然没有了平时撒娇时的轻快和欢乐。水沢垂下眼，余光里，是亮介擦着自己的肩膀离去的身影；是鞋子旁，那个被人遗忘了的月亮吊坠。

　　——离开了啊，他终于如自己所愿地离开了。可是为什么，有点想哭呢？

　　已是月上中天。外面的天幕上，依旧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什么时候进屋的，水沢忘了；回家以后妈妈和自己说了什么，水沢也忘了；甚至是和着衣服这样在床上蜷缩着坐了多久，水沢都不记得了。把头埋进屈起膝盖而形成的空间里，水沢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些什么。唯有手上紧紧攥着的冰凉的物体提醒着水沢，几个小时之前，真的发生了一件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

　　窗外忽然炸开了一记闷雷，水沢被惊得抬起头来，却还是紧握着手中的东西不放。雷声过去之后，天边开始闪烁起来，明烈地撕开了一道紫红色的光。水沢愣愣地看了五秒钟，倾盆大雨纷涌而至。

　　雨水敲击在地面上，发出了很大很大的声响。好像也刮起了大风，远处传来了不知是谁家的窗户被刮得咣咣当当的声音。水沢干涩地张了张嘴，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东西——月亮形状的吊坠，在此刻失去了所有的光芒。

　　想起刚才的种种，水沢觉得就好像是清醒的自己做了一场虚幻的梦境，亲手撕裂了那份美好，然后在醒来的时候觉得茫然若失。

　　没有开灯，似乎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不用看到自己虚伪的样子。窗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轰烈得几乎要天翻地覆。

　　放在床上的手机忽然亮了，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水沢很不适应地眯了眯眼。铃声也开始响了起来，因为陷入进软软的被褥中，所以声音在此刻变了调一样的沉闷起来。水沢赶紧把手机抓起来，翻开手机盖的时候，屏幕上闪烁着的名字让他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住了。

　　亮介。

　　想要赶紧按下接听键，可是手指却迟迟地动作不了。只能看着手机屏幕发着呆，心里甚至在想，只要不接说不定亮介就会挂掉吧，然后再干脆一点，对水沢拓这个人都死心了才好。可是手机依然在不依不饶地响着，像极了电话那个人一贯以来的坚持。

　　——无法接起来，也无法狠下心肠挂断。水沢拓你真是差劲透了。

　　电话终于不响了。水沢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庆幸他终于挂了还是开始忍不住担心起来他的情绪了呢？但水沢还没来得及细想，手机就又开始响了起来。

　　亮介。

　　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电话，一样的执着的心态。

　　没有办法再逃避了，想着无论如何再和亮介说清楚一遍好了。水沢接通了电话，却找不出可以先开口的话。

　　亮介也并不说话，两个人居然就隔着手机这样沉默起来。水沢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闭着眼睛努力听着电话那头的动静，拜托啊亮介，快说话，让我知道你现在还好……

　　可是没有人说话，有的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吵杂得不得了。

　　水沢不知道这样和亮介对着沉默了多久，他忽然听见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亮介微弱的声音。

　　“找不到了。”

　　心里一沉，水沢意识到了什么，另只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水沢，送给你的吊坠，找不到了。”

　　那吵杂的淅淅沥沥的雨声，一下子变得更清楚了，声音大得几乎要盖过窗外的雨声。

　　水沢狼狈地从床上爬下来，夺步跑到窗户边上。他贴在窗户上往外看，果然在自己家的楼下，看见了被雨淋得浑身都湿透了，举着手机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亮介。

　　亮介没有抬头，像被定住了一样站在那里任雨水淋着。卷卷翘翘的金发消失不见了，全部都软软的趴在头发上。可是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一样，低着头，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找不到了，掉了，怎么办……”

　　带着哭腔的声音顺着雨声传进了耳朵里，终于击溃了水沢心中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防线。夺门而出的时候，也忘了自己把手机摔到了哪里，也忘了自己有没有和亮介说一声。只是闷着头往门外跑，全然不顾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把睡下的爸爸妈妈吵醒。

　　只是知道，亮介在外面，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

　　拉开大门的时候，亮介似乎是因为听见声音而迟钝地慢慢地抬起头来，眸子里却早就暗淡无光。水沢跑到他身边，亮介怔怔地看着水沢，眼里找不到任何的情绪。

　　就像是傻子一样，陪着他淋雨。又或者，是水沢觉得，这样是对自己伤害了亮介的惩罚。

　　第一次拉起了亮介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早就冰冰凉凉。水沢的心又疼了一下，然后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从始至终，亮介只是愣愣地看着水沢，就像是丢了魂一样。

　　水沢低着头，拉着亮介快步回到家里。关上门的时候，好像把那场冰冷的雨终于也关在外面了。水沢轻轻地喘着气，身旁的亮介却始终不发一言。

　　站在玄关，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水沢只知道牵着亮介的手，试图这样把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不知道可以和他说什么，不知道怎样对他才不至于是一种多余的伤害。

　　灯忽然亮了，水沢赶紧闭了闭眼睛，却下意识地把亮介挡在自己的身后。

　　“小拓，怎么了？啊！”妈妈带着睡意的声音柔柔地响起，然后估计是看见了淋成落汤鸡的水沢和亮介，惊讶地叫了出来。

　　“没事没事，妈妈，是我同学。”

　　“怎么淋成这样了啊？快快快，小拓快带他去洗个澡，不然感冒可不好了。”

　　“嗯，知道了。妈妈你快去睡吧。”

　　“是是，小拓你啊，下次晚上的时候手机记得调静音啦，都把妈妈吵醒了。”

　　“对不起，妈妈。”

　　“没关系没关系，傻孩子，快带你同学去洗个澡早点睡吧。”

　　妈妈说着就打着哈欠慢慢地走了，灯还为水沢和亮介留着。这尴尬的气氛像是终于被打破了一样，水沢轻轻说道，“去洗个澡吧，亮介。”

　　亮介还是不说话，像是木偶一样等着水沢的动作。水沢更加难过了，牵着亮介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好了门，才松开亮介的手。水沢有些可惜的想，还是没有把他的手暖起来啊。拉开衣橱找衣服，水沢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便云淡风轻地说道，“我的衣服不知道你穿不穿得下，我尽量给你找两件大一点的吧……等会去洗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的……”

　　话还没说话，就撞进了亮介的怀抱里。亮介抱自己的力道大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水沢被冲撞的往后一退，重重地磕在背后的衣柜上，然后就被亮介用很大很大的力气紧紧箍住了。

　　会感冒的啊……水沢无奈地想，闭上眼睛，把那些原本该流出来的温热液体堵了回去。

　　被亮介紧紧地抱着，快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感觉到亮介慢慢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肩窝里，感觉到平常看上去高高大大的亮介，现在在自己面前，弓着背就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一样。

　　亮介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起来，而后开始抽泣起来。渐渐地，啜泣声变得越来越大。但因为整张脸都埋在水沢的肩膀上，所以哭声都变得扭曲了。

　　“水沢……水沢……水沢……”

　　我在。我在。我在。

　　“我不是开玩笑的，我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我知道。

　　“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对不起。

　　“不要不相信我，求求你，不要不相信我。”

　　对不起。亮介，对不起。

　　“我喜欢你，水沢，我真的喜欢你，我没有骗你，我没有开玩笑，真的，我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

　　“水沢，你……你不要再不相信我了好不好？”

　　“好。”

　　“水沢，我喜欢你。”

　　“嗯。知道了。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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