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渡

　　紧锣密鼓响起，上午的节目在孙大圣精妙的棍法中暂告结束。午宴即将开始，宾朋齐聚一堂，男女眷属和坐一桌，期间行骰子令、筹令、击鼓传花，不乏开怀大笑其乐融融之景。
　　周耽新得一位美妾名唤花醉，身形高挑，眉眼冷峻，面上肤若凝脂，薄唇粉红，看上去清冷难以亲近，此番正和薛姨娘、涉云小姐邻座。花醉席间不吃喝也不游戏，像只呆雁一般端坐不语。
　　一桌吃饭的基本都是熟面孔，涉云小姐看完《三打白骨精》后愈加心情舒畅，思维活跃，本着几分主人家的自觉，主动搭话道：“漂亮姐姐吃不惯这些鸡鸭鱼肉，不如待会儿同我和薛姨娘一起溜出去吃冰酥酪。”花醉看了一眼涉云小姐，依旧眼神空洞并不做声。涉云小姐面对生人本就不算开朗活泼，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和漂亮姐姐说话却惨遭碰壁，尴尬得恨不得马上逃走。薛姨娘见状很是义气地解围道：“呵，吴涉云，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去吃冰酥酪的？你这次又问的哪棵树上的鸟？”
　　得救了。虽然被连名带姓喊了名字。不过薛姨娘只会口头上震慑一下，行动上总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涉云小姐对着薛姨娘人小鬼大：“我请你我请你！我们待会儿跑去东街吃完再跑回来，就用你教我的那个脚法技巧，肯定赶得上《狸猫换太子》！”说完发现漏了谁，涉云小姐眼珠一转，赶紧补充道：“娘亲风寒没好，不给她带；爹爹不爱吃，也不给他带。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每人吃两个？你若是觉得两个太腻，我勉为其难吃三个也不是不行。”
　　听到这里，薛姨娘皮笑肉不笑，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你想得太美了，我记得今天好像不是你的生辰吧？”
　　涉云小姐不甘示弱，把头凑近薛姨娘，低声道：“较真起来，你能陪我过几次生辰？我能陪你过几次生辰？今年能不能一起过都未可知，让我们珍惜每一次生辰好吗？好的。”
　　花醉夹在两人中间，尽管没有直接加入对话，却字字入耳，其中深意更是针刺般扎在她心里，她扭头看薛姨娘，一语中的：“你要走？”
　　这个姑娘美则美矣，从见到她开始，神色一直如枯井般死水无波，这时候眼神里突然迸发出热切的希望。花醉太敏锐了，或许是到了她这个境地也不得不敏锐起来。薛姨娘捻了捻手指，脑海里在权衡这时候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反应比较安全。毕竟关于离开，除了吴宅里的三位主人，多一个人知道都是一分风险。
　　周耽和周夫人是周知府的儿女，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接受同样的教育，秉性却截然不同。周夫人有多和气，周耽就有多伪善；周夫人有多善解人意，周耽就有多工于心计；周夫人有多少同理心恻隐情，周耽就有多少手段利用他人的弱势来扩大私利。薛姨娘来梁溪县两年不到，几乎可以认定，若非周知府为脸面家风约束着周耽，他能做出的绝对不止狐假虎威的行径。
　　薛姨娘在成为薛姨娘以前，领教过周耽的糖衣炮弹、死缠烂打、威逼利诱，若非周夫人和吴知县的出手相助，她或许早就深陷周耽的迫害之中再难脱身。薛姨娘在半年前曾见过一次周知府管教周耽，周耽当时还大言不惭：“我又没强抢民女，这怎么能叫迫害？何况她如今是我姐姐、姐夫的妾侍，我自当以礼相待，你们可别诬陷我。”多么界限分明的礼义廉耻！好笑！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她太懂花醉的难处，也明白周耽带她赴宴参加游园会的连锁反应。事已至此，她不会再有第二个“薛姨娘”的机遇。
　　薛姨娘深感无力，却不得不直面花醉的失望：“我们走去吃冰酥酪，你去吗？”
　　“这样啊，是我唐突了，抱歉。”花醉脸色更白几分，端起杯子里的米酒一饮而尽，米酒香甜可口，她却仿佛吞下刀子一般痛苦难耐，放下杯子，又恢复了冷面美人的姿态。
　　“一起去吧，出去走走总是能松口气的……”
　　薛姨娘话还没讲完，坐在另一头的周耽突然朝这边看来，意有所指：“她们女子老说我们男人婚后会原形毕露，我看她们才是一个天一个地。我们花醉一个月前还是红袖添香的可人儿，这娶进门来没过几天就不搭理人了，是金银珠宝也哄不好，甜言蜜语也打不动。姐夫你这薛姨娘也这样吗？”
　　在座的谁不知道周耽的德行，投怀送抱的来者不拒；冷若冰霜的全视作欲拒还迎，到手了又弃之敝履。吴知县也不应声，周夫人冷笑道：“有的人也不想想刚认识的时候还是风花雪月的‘多情公子’，怎么时间长了就不招人喜欢了？大好的日子给你姐夫的贺词说了吗？”
　　周耽多人精，从小到大听了多少自家姐姐不留情面的教训，自然明白周夫人已是给自己留了几分薄面。客随主便，又是自家人，周耽赶紧趁着话头将这篇揭过去。
　　周耽起了个头，大家纷纷道上为寿星送上祝词，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欢笑不绝于耳。
　　花醉在这时才看向薛姨娘的眼底，轻声应好。

　　涉云在席间同周夫人知会一声，便和两个大人一起溜了出来。
　　离下午开场的时间尚有余裕，三人漫步在街上。薛姨娘装作一脸痛心：“你娘亲干脆利落地同意了？啧，倒显得我迂腐陈旧？她变了。”
　　涉云小姐回忆周夫人一句“不行”已经在嘴边，又转头同意的复杂表情：“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我猜我们是借了花醉姐姐的光。”
　　薛姨娘看花醉稍微轻松下来，继续和涉云斗嘴：“我怎么看都要比花醉小一些吧，你怎么叫她姐姐，叫我姨娘？小妮子是不是以貌取人？”
　　涉云想着反击，又怕说多了把薛姨娘只是自己“挂名姨娘”的事情抖落出来，堪堪憋出一句：“哪有？你别绕我，我们不这么论！”
　　路程不长，快走到冰酥酪店门口的时候三人远远看见映红、郑莘明、沙旷天一行人。
　　“不是啊，映红姐姐你的意思是我俩干看着你美美享用冰酥酪？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郑莘明气得要跳起来。
　　映红顾左右而言他：“你们不必看着我。我也不是很好意思被你们看着吃东西。”
　　沙旷天抗议：“什么啊！在船上十六妹妹和我吃了一筐多橘子都没拉肚子，这会儿不过要吃几口冰的如何就不行了？天都回暖了！我们肠胃不行，你的肠胃就铜墙铁壁了？”
　　“沙师弟说得在理！你是铜墙铁壁吗？”郑莘明附和道。
　　“弟弟妹妹我下午可没演出了，你俩呢？各自有一场节目的伴奏，稍作休整还要合奏。说到橘子我也挺佩服你们的，两大筐到最后居然只剩了半箩，船家还纳闷行李怎么少了几件。好孩子不浪费，施小公子和你那相见恨晚的王公子若是知道了他们的心意被如此珍视，定然欣慰。”映红摆出成熟可靠的大人架势，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姐姐我可不是梁溪人士，这几日出来逛街落了谁也没落了你俩，说是尽地主之谊也不为过了，吴长风那厮总算不是一无是处。知足吧孩子们。”
　　涉云小姐越是走近，越觉得映红的身形熟悉，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仿佛见过似的。对应上了，是那位美貌明艳、演技很好的白骨精姐姐！
　　薛姨娘和花醉眼看着涉云小姐毫不犹豫一蹦一跳地上前和映红搭话：“白骨精姐姐你好！我是涉云，上午看了你的演出，特别喜欢你！”吃过了被花醉无视的亏，涉云赶紧向和白骨精姐姐同行的两位哥哥姐姐问好，并热情招待：“这家店的冰酥酪特别有名，如果不爱吃冰，醪糟鸡蛋也很不错的。我们六人挤一挤，同桌可好？”
　　郑沙二人见薛姨娘和花醉都点头含笑，获得首肯后，赶紧抢在映红拒绝之前回答：“恭敬不如从命。”
　　涉云小姐和薛姨娘同坐一边，映红、郑莘明坐在她们对面，另两边分坐花醉和沙旷天。除了郑莘明和沙旷天喝醪糟鸡蛋，其余四人均点了冰酥酪，让他们看得眼热。
　　薛姨娘觉得好笑，吃上一口冰的也十分满足，又注意到沙旷天左手接物取勺，和花醉的动作同镜像一般有趣，好奇问道：“小兄弟是左撇子吗？”
　　“您观察得真细致。”沙旷天一边说一边展示自己的双手，“我从小惯用手就和常人不同，便是敲鼓奏琴，和别人的技巧也不大一样的。如今更是连老茧都反了位置。”
　　涉云小姐和花醉听得新鲜，薛姨娘却变了神色，她看着沙旷天右手上的菩提手串，和自己前几天给小妹的一模一样，心里大惊面上不显：“这倒是长见识。小兄弟也信佛吗？你这手上的菩提手串看起来可有些年头了。”薛姨娘这么问，涉云小姐也觉得手串眼熟了起来。
　　“你说这个啊，前几天我们吃饭碰到一个哑巴小童，她无意间撞了我一下，跑了。没成想第二天又碰上她了，她一通比手画脚我也没看懂，大抵算赔礼道歉，把菩提手串盘在我手上又跑了。这小童挺奇怪，拿着拂尘跟着道家中人往城南道观走，给我的竟是佛家菩提。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世道已经开通成这样了吗？”沙旷天说完手串来历，灵光乍现，无忧酒馆那天，这手串貌似是薛姨娘带去的，后来被小童带走。现在薛姨娘又问起，莫非这里面还有玄机？
　　薛姨娘得知来龙去脉后放下心来，小妹还特地赔礼道歉，想必撞得不轻，这位“沙师弟”留意到他们住在城南道观，确是个有用的信息。她礼貌关切道：“小兄弟可有碍？”
　　“能蹦能跳能提能扛的，这不妨事，重要的是，今日未正时分我在渡霜台给《狸猫换太子》伴奏，大家可都要来捧场！”沙旷天思索再三，想到师父每次放言要置身事外都未果的经验，并不追问薛姨娘和小童的关系。
　　郑莘明也不忘宣传自己的场次：“我和凌霄姨在申初也有节目，是昆曲《牡丹亭·惊梦》，大家可别听他们大平调入迷了，忘了我们这场哇。”
　　“可以了，你们有凌霄姨压阵本就不缺观众，你再这么一招呼，我们那里没人了可要算你的。”沙旷天可没想到郑莘明还杀一个回马枪。
　　郑莘明继续加码：“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沙师弟你可别怕，谁的场次人少就明天请客吃冰酥酪。”
　　沙旷天摇摇头：“我不上你的当，明天合该由映红师姐请客的。”
　　“我同意！映红师姐也同意！”映红见二人统一战线，只得举手投降，六人一时间笑作一团。
　　花醉搅着自己那碗冰酥酪，看他们生动活泼的样子，百感交集，这样大好的青春，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呢？他们眼里灿烂的春光，又是什么时候在自己眼里变得灰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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