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林

　　黎颂幼时跟着兄长一起听过梁寒光的课，只是那个时候他年纪小，性子随他母妃，偏爱舞刀弄枪、拉弓射箭，一上课便直打瞌睡

　　他记得那时候梁寒光看着他趴在课桌上睡觉也不责骂，便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他的身上。

　　后来北黎复国，梁寒光重新归朝，他那个时候刚刚从战场上冲下来，满脸的积灰和鲜血，梁寒光同他在大帐中相见，见到自己的时候，梁寒光衰老的琥珀一般的眼睛里充斥着浑浊的泪，将他那像是树脂一样金色眼球包裹住。

　　他有些不敢相信，颤巍巍的向前走了两步，嘴唇干裂，双手抖得不受控制，上下打量了许久，嘴里才试探着唤：“殿下？”

　　虽然已经过去了数年，但黎颂还记得那个小时候在课上给自己盖衣服的老师，他眼眶红了，似是在战场浸了血，又似是一瞬间的伤感情难自已。

　　“师……”黎颂慌神了，他感觉再看见梁寒光的那一刻时间一下子被拉长，他回到了自己四五岁的时候，他不敢相信，眉头紧锁，看着梁寒光嘴唇也在发抖。

　　“殿下，是臣啊，您……您还记得吗？”梁寒光的眼泪直接掉了下来，他看着黎颂眼中的心疼止都止不住。

　　黎颂咽了口口水，嘴唇才微微停止了抖动，但他说话还是有些含糊，喃喃的道：“梁……梁太傅……”

　　梁寒光跌跌撞撞两步，直接扑向了黎颂，他年过六十，反倒像个孩子一样扑在黎颂的身上哭了起来。

　　眼泪瞬间就浸湿了黎颂的肩膀，黎颂楞在原地，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手缓缓的抬起，嘴角抖动，已然麻木，幼时的记忆再次袭来，那读书声，那教导声，一字一句，他想到了兄长、想到了父王、母妃…………

　　黎颂对着梁寒光一笑，他道：“梁太傅，日后还望太傅如教导父王兄长一般教导于我。”

　　梁寒光欣慰的点了点头，迎着他向五合堂走去。

　　进入五合堂前，黎颂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右侧的叶熙。

　　叶熙温和恭敬的看着他，眼中既没有震惊也不曾有过慌乱，两人几乎是极快的一刹那完成了一次并不经意的对视。

　　黎颂被安排到了雨楼居住，侍候的侍女宫娥从一堆都变成了常苑一个小公公。

　　他既要让天下人看到，便不能在这里惺惺作态，每日都亲自抱着书去听课。因为之前也下过命令，他入学期间一切皆同太学学子一致，众人对他不必行礼，光是他入太学的各种细枝末节的礼仪，礼部便商议了许久。

　　这几日孜孜不倦的听学，黎颂困得直打瞌睡，晚间既要审阅内阁的奏章还要完成太学五堂每日留下的功课。

　　他疲惫的趴在桌子上不想起来，但是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跌了身份，有两次累得在雨楼的池子里沐浴的时候直接昏睡了过去。

　　好在常苑及时发现，将他唤醒，但这些时日他睡得倒是极好，和他从前复国之战时一般。因为白日里的事情太多，晚上休息的便也紧实了一些，不会胡思乱想，甚至也不会再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旧梦。

　　今日是在不莲学堂听学，黎颂因为昨夜睡得太沉，导致今日起晚了些，一连几日的晚睡早起，他有点头晕脑胀，满脑子都是那些礼仪课上的规矩和奏章上的大小事宜。

　　等他心烦意乱的赶到不莲学堂门口时，听见里面已经争论了起来。

　　“有意思，西周礼乐崩塌，乃是其家国之事，同我孔孟之礼有何关系。礼乃国本，立足于礼，人方能立，以此约束自我，人人如此，国家如何能不昌盛？”一个紫色长袍的学子背对着黎颂，正起身站在桌前说道。

　　“可笑，礼乃国本？”坐在他身旁最左边的一个紫色长袍的学子也站了起来，他对着前方微微行礼，而后道：“先生，弟子并不认可童心兄之言。国本乃为国政，国政正，民方正，一个国家若是不能在群雄之中立足，国本刚正，又如何能保护他的百姓，不受战火，不受摧残？”

　　他微微侧身看着刚刚说话名叫童心的学子继续说：“童心兄之所言，国本皆在于礼，可若是一个国家都无法在群雄之中立足，他的人民都要颠簸流离受战乱之苦，如此国家，又如何谈礼，尚且不能苟活，又如何自省？”

　　黎颂放慢脚步听了起来，此时不莲学堂众人的目光和视线都被这二人吸引，并没有看到姗姗来迟的太子殿下，黎颂轻手轻脚坐到最后面，他抬头的一瞬间正看到了前方一身白衣的叶熙。

　　叶熙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点破他今日迟到，也将目光移到了刚刚说话的学子身上。

　　他道：“徐公子，那你认为的国政又该是如何？”

　　那位徐公子名为徐克，字子兆，听他说罢，拱手道：“先生，国政当强军，军强则卫国，国强则无敢争，内可壮民心安天下，外可御外敌，守四方。”

　　叶熙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又看向另一边的童心道:“童公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童心拱手行礼，看着坐在一边的徐克有些不屑的笑了笑：“徐公子所言只为表，不为里。正所谓表里相融方得始终，若一国只求兵强马壮，而不休内核，不学礼仪，不做学问，如此这般，我北黎将来同边西蛮族有何区别，不过都是仰仗武力蛮干的莽夫罢了。”

　　随即他抚了抚袖子，整了整衣襟，缓缓道：“君子正衣冠，走大道，虽前路久远不见，但心中宽阔；小人委于马，行山路，虽厉行于草木之间，犹然疾风，却也易坠于马下，粉身碎骨。”话毕，他微微行礼，端庄坐下。

　　倒是一边的徐克被激怒：“童心，你说谁是小人？”

　　童心冷笑一声，对他视而不见。

　　倒是立于前方的叶熙及时阻断了他道：“徐公子，不莲堂本是争议堂，就坐于此便只在乎于辩，莫要动了真气，伤了同门情义。”

　　徐克听他这般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抿了抿嘴，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叶熙转了转手中的折扇，他道：“今日公子们说的都是极好的，不莲堂便是模拟朝中内阁，以议政为由，实则是在探讨国家富强、百姓安康的真谛。各位公子来到不莲，说出心中所想，虽各有不同，却也各有千秋，此行甚好。”

　　刚刚不莲堂在童心和徐克的带领下还有一股子硝烟战火的味道，此时叶熙一番话，这不莲堂的硝烟味便散去了许多，反倒生出了些许报国的热血之情。

　　他便又道：“今日就国本之事，除去童公子和徐公子的观点，可还有其他看法？”

　　众人看来看去，瞧来瞧去，似乎也说出个什么新花样，叶熙也不着急，就静静的在台前踱步，笑眯眯的瞧着下面。

　　“先生，我有愚见。”

　　叶熙脚步一停，微微向后面看去，却见黎颂缓缓起身，正正衣襟，看着他目不改色还带有两分挑衅和得意的说道。

　　叶熙端庄站好，看着他他含笑道：“哦？太子殿下有何高见？”他这一说完，众人纷纷回头，目光中有震惊，有疑惑，有惊喜，还有猜忌，总之各种各样，全都汇聚到了黎颂的身上。

　　黎颂的目光跨过一众学子，落到了叶熙的身上，他道：“先生，我生来愚笨，读书甚少，若说国本便只想到了四个字。”

　　“殿下谦虚了，既有想法，不妨说来听听。”叶熙同他对视，眼神丝毫没有躲避。

　　“民贵、君轻”黎颂挑了挑眉。

　　叶熙垂眉笑了一下，道：“殿下有此心，北黎千秋万载。”

　　课后，叶熙裹紧了衣服，不莲学堂的炉火旺盛，屋里还是很温暖的，他穿着棉衣还觉得有些微热，可是刚一掀开门帘，冷风便灌了进来，他措不及防缩了一下脖子，还没等适应这凉气，便看到门外有人正半笑不笑的等他。

　　“殿下。”叶熙行礼道。

　　“叶先生。”黎颂还礼道。

　　“今年冬天格外的冻人，瞧着这积雪怕是还要再冷上一阵了。”行完了礼叶熙将手缩回了袖子里。他在太学不喜欢披着氅衣，总觉得拖沓麻烦，所以每次出门都疾行，用速度抗争寒风。

　　黎颂站在冷风中丝毫不显寒冷，反倒是悠哉悠哉，风将他的长发向后吹去，露出他一双略显寡淡的眉眼，似是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他道：“每年的冬天都很冷，十五岁的时候我住在军营，冬天的帐篷都是破漏的，却也没觉得冷。倒是今年，高床软塌，裘衣暖炉，却还是觉得心里发寒。”

　　叶熙瞧着他说话时候的模样，就这么一会他嘴唇已经被冻的十分苍白了，而且手脚也已经有些僵硬了。

　　“殿下在这里是在……等我？”他开门见山。

　　“学问不通，特来请教。”黎颂瞧着他惨白的面容，毫不掩饰这句话的虚假，几乎是干巴巴的说出来的。

　　“那不妨鱼宿斎一叙？”叶熙有些受不住这份寒冷了，缓和问道。

　　“先生如此怕冷？今日虽是有些许寒风，但天气也还是不错的，艳阳高照，阴霾顿扫，不如去园子里转转？”

　　黎颂故意这样说，他知道叶熙怕冷，今日确实是艳阳高照，可这太阳一出来厚厚的积雪也有些都开始融化了，此时伴着寒风却是最冷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周身有些发凉，却还是嘴硬想折腾叶熙。

　　叶熙垂着眼眸，睫毛上居然已经带了些雾蒙蒙的水汽，他顿了一会，看着黎颂那一张似是漫不经心一般的面容，有些勉强的说：“既然殿下有心散步，那便……”

　　那便一起吧，可是，这几个字还没等出来，他刚抬脚却觉得脚下僵硬，一个不留神又加上地上湿滑的一块冰溜，没踩稳整个人骤然向前方栽了过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