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渡

　　秦桑在湖底潜了好久都没有摸到阿楚的身子，心里终于开始有些慌乱，他浮上水面深吸了一口气又再次潜了下去。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这后院的水塘居然如此深，越往下潜，越是黑不见底，他像一条焦灼的鱼，在水底游来游去，他开始在心里大骂自己愚蠢，堂堂护国将军居然要跟一个小女子较真儿，他不知那死丫头居然真的不会水。
　　就这样反反复复潜了三四次，秦桑的心底突然开始惧怕，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的这份孽债，终究是逃不掉了，他想让他们都好好活着。
　　直到他听见阿楚坐在岸边大笑，整个人才从一种无比的空虚和悲戚感中抽身出来。
　　阿楚有了上次深潭的经验，这次刚一落水，就本能的让自己的意志不被身体控制，虽然也僵硬了片刻，但很快便松动了筋骨，憋了一口气潜到了对岸。
　　她一身泥泞的坐在岸边，看着秦桑一次又一次的入水寻她，看着那个男人脸上的神情由开始的焦灼到最后绝望的固执，仿佛就算她溺死了，都要去阎王殿将她追回来一般，整个人在水中浮了又沉，开始还觉得好笑，后来又有些自责。
　　以至于秦桑拖着一身水怒气冲冲的来到她身边时，她破天荒的没有顶嘴。
　　秦桑极力控制着心底的怒意，发梢滴着水，眸底暗沉。
　　阿楚心里反而感到一丝暖意，起码在这个瞬间，除了青云还有一个人在乎她的安危，哪怕只有片刻。
　　二人就这样跟个落汤鸡一样，大清早的一前一后走在回寝殿的路上，水里的鱼一条也没捞上来。

　　自打长平公主误会了楚灵修就是那抚远将军以后，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变得积极起来，仁德皇后心里自然是满意的。
　　可这皇帝的心思，仁德皇后却不得不防。
　　谢广几近三番削弱她娘家的势力，虽然陈家军现已大不如前，但也没有弱到让谢广忽视的地步，如今她想用长平公主和秦桑联姻来笼络抚远军，谢广怎会如此容易就让她得逞。
　　于是，皇后并未把自己的心思透露出去，企图在皇太后生辰当日，自导自演一场公主将军郎情妾意的戏码，这谢长平刚开始还不配合，让她废了些心思，如今不知怎的转了性，主动要求嫁给这个远房表哥。
　　仁德皇后见谢长平松了口，自然是高兴的，竟也没有深究这背后的原因，将精力都用在了不久之后的太后生辰上。

　　转眼间，已是金秋，院中的桂花枝头也秃了不少，还剩了些稀疏的残叶不愿离开，青云的伤也好了大半，能像寻常人般下地走动。
　　阿楚每天除了给青云烤鱼就是在院中陪他舞刀，他们也搬回了最初的西苑，秦桑从府里的藏诗阁拿了不少江湖上的武学心法，送给了阿楚姐弟俩。
　　青云爱不释手，喜欢睡懒觉的他一改往日的懒散，经常五更天就起来舞刀弄剑。
　　齐潇儿也经常来寻他们，给他们带膳房新做的糕点，有时候阿楚都觉得这种生活很不真实，这诺大的秦府，从外向里看，高墙的压迫感让人心头压抑，可与府中的人处久了就会发现，将军的身边从来没有人面兽心之辈，都是些外表看起来冰冷其实里子热乎，心底善良被将军救回的可怜人。
　　人越是满足，就越容易焦虑，就像一个美得不真实的梦境，随时都有可能醒来，这日，齐潇儿又如往常般提了一盒刚出锅的蛋黄糕来到西苑，找他们姐弟俩聊天。
　　心细的阿楚发现相较于往常喜欢穿一身鲜亮的齐潇儿今日换了一身白色的素衣，头顶挽了简单的云朵发髻，没有任何的装饰，整个人于往日的气质更多了一份清雅。
　　“楚儿姐，尝尝我今日亲手做的蛋黄酥，用的都是新腌的鸭蛋黄，咬一口会流油呢。”齐潇儿将篮子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阿楚挑了一个大个的，掰开来分了青云一半，一口下去，这蛋黄怕是腌过了头，面也有些生，阿楚笑侃道：“潇儿你这厨艺也太差劲了，你这是想要齁死我们。”
　　齐潇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就吃吧，我今天来是特意做给楚儿姐吃的，我喜欢楚儿姐和青云哥，所以想在你们身上花些心思。不过小女不才，只学了三日，这一屉已是最成功的一次了。”
　　阿楚大笑起来，又捧场的拿了一个，故意掐着齐潇儿的小尖下巴，硬要给她塞一个进嘴里尝尝，两个人围着桌子打闹了起来。
　　等二人消停，齐潇儿竟自己拿了一个塞进了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齁出了眼泪，她笑道：“以前，我在齐府的时候，是不敢去膳房的，不要说做点心了，就连贪吃都是不被允许的，每日都要和姐姐们去学堂，背女德女训，学四书琴棋，她们每个人都端着架子，说的跟想的都不一样，若今日吃我点心的是我的姐姐们，她们不管好不好吃，都会不动声色地吃完，并且告诫我以后不能再做这些下人才干的活。”
　　阿楚见齐潇儿今日情绪不对头，以为是她想念家人了，于是上前安慰道：“潇儿，你这日子啊，前面有前面的富贵，后面有后面的自由，既来之则安之，学学我和青云，想开点。”
　　阿楚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她虽是齐远道的女儿，可这个小姑娘就是让人恨不起来，反而十分讨喜，不仅话说得好听，绣的一手好女红，而且饱读诗书，比起只会舞刀弄枪的自己，阿楚是自愧不如的。
　　等齐潇儿走后，阿楚对青云说：“你想没想过要离开这里？”
　　青云翻看着秦桑送他的武学心法，“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刚刚看到齐潇儿的眼神，她并不属于这里，就像我们，也并不属于这里一样，这将军府，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今日姓秦，明日不一定姓什么，都是那谢广一念之间的事儿。”阿楚看着眼前的点心，外表的面皮还算酥脆，可越往里，面团越生，就像这府邸，不过是一群没有家的可怜人，暂避在同一个屋檐下，丢不掉过去，也看不清将来。
　　青云边读着心法边舞弄着从库房翻出来的长刀，“我倒觉得将军待我们不错，若是出了这府邸，又要过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阿楚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这臭小子除了吃喝拉撒，怕是也没想过别的，也好。在这等我，我去看看给你做的鱼汤好了没。”说罢便向膳房走去。
　　阿楚来到膳房，将那今日刚从鱼市买来的大鲤翻了个个，自从上次后院鱼塘一事过后，阿楚就有了阴影，只要青云想吃鱼，早上都会乖乖的去早市上买，再也没有去后院捞过。
　　她来到膳房之后，发现这膳房今日没有小厮当值，顿时觉得奇怪，这鱼幸亏自己来翻翻勺，否则炖糊了也没人知道。
　　阿楚舀了一勺尝了口，味道淡了些，于是抬头去寻盐罐，看到旁边的炉子上正煮着茶，她吸鼻一闻，居然是云糯。
　　阿楚对这个味道太过敏感，每次闻到它便想起秦桑那张似笑非笑愤世嫉俗的脸。
　　她瞥了一眼茶壶便继续寻她的盐罐，可似乎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退后几步，来到茶壶一旁仔细端详，壶盖被打开，茶水只剩一半，这云糯茶之所以号称云糯，就是因为茶身之上有一层淡淡的云衣，像云朵一般翻滚在沸水中，可今日这云糯茶，茶身翠绿欲滴，这云衣居然不见了。
　　四海山庄最大的生意便是茶商，所以阿楚对茶的了解几乎能算得上是卓绝。想让这云糯茶失去云衣的办法有二，一是将茶叶煮上七日，这云衣自然就没有了，不过这茶也就没法喝了，这第二个办法，就是放入红袖草，这种草是一种剧毒，无色又无味，很少有人晓得这种毒，这种毒在民间也很少流传，反倒是后宫嫔妃之间的斗争中，会时常用到。
　　阿楚想到这里，身子不禁一怔，也顾不上鱼汤了，出了门便翻上了房顶，脚底催了内力，直接飞去了秦桑的书房，他此刻应是在批阅军务，她得比下毒之人提前赶到才行。
　　书房内，齐潇儿正在为秦桑斟茶，脸上很平静，斟茶的手稳得很，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秦桑哥哥，到府中这些日子了，也没来好好向你道个谢，今日我齐潇儿亲自煮了一壶你爱喝的云糯，就当是谢将军的不杀之恩吧。”
　　秦桑端起茶杯嗅了嗅，刚要送到嘴边又停住，他看着齐潇儿的眼睛，纠正道：“为什么是不杀之恩，而不是救命之恩？”
　　齐潇儿抬头，一双澄澈的眸子毫无惧意的迎上秦桑的目光，唇角微笑道：“因为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人能救活以前那个天真烂漫的齐潇儿了，潇儿只是谢你留下了我这副□□罢了。”
　　秦桑皱了皱眉，继而点头：“听你这么说，本将军救了你，倒是有些多管闲事了。”此时的茶杯已碰到了他的薄唇，下一刻那毒茶便会入喉。
　　一颗夹了风的石子，从门外飞来，正中秦桑手中的茶杯，茶杯应声而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齐潇儿一怔，脸上似乎也有云雾散开，似是看透了这命局一般豁然开朗。
　　“茶里有……”大喊着飞进来的阿楚刚一进门便看到齐潇儿一双麻木的眼睛看着自己，她瞬间懂了，于是那个毒字还没说出口便硬噎了回去，嘴一瓢变成了“茶里有苍蝇。”
　　秦桑捻了捻指尖的茶渍，一双桃花眸子闪过一片冰凉，“院子里就能看到我茶水里的苍蝇，你好眼力啊楚灵修。”说罢眸色变得愈发凌厉。
　　一旁的川乌瞬间反应过来，拔刀架在了齐潇儿的脖子上，那齐潇儿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将手中剩下的云糯茶一饮而尽。
　　阿楚连阻止都没有来得及，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近些日子一直在她身边闪光的姑娘就这样做了傻事。
　　“这样也好，我齐潇儿临死前一双手都是干净的，楚灵修，我不怪你，怪就怪这老天吧，你唱什么角，他唱什么角，我是演不下去了，累了。”齐潇儿坐在了地上，一改往日的端庄，整个人以一种最舒服的姿势坐着。
　　“潇儿你这又是何必？”阿楚也冲过去，跪坐在她的身边。
　　齐潇儿忍住胃里的翻涌，攥紧拳头，闭上了眼睛，语气很轻却字字诛心：“秦桑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知道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皇子不喜欢，偏要喜欢你吗？因为我爹爹说你是在这尔虞我诈指鹿为马的上京城中，最敢的一个人，当年科举舞弊一案，你明知是谢广为拉拢人心的权谋之术，那些被污蔑的青年俊才，别人不敢救，你敢，还有你的西羌封将之战，你明知是谢广为聂世衡布的一出死局，别人不敢杀进去，你敢，西北击戎赤胡一战后的三千戎奴，本应就地处死，别人不敢救，你敢，还有你的南星副将，和我，本是罪臣之女，别人不敢救，你敢。可就是这样一个敢面对这世间不公不允的男子，却偏偏看不清那暴君的荒唐，我爹是犯了死罪，可我爹一生都在效忠□□，效忠百姓，效忠这人间正道。我齐潇儿也同我爹爹一样，一生坦荡，从未做过一件残害□□百姓之事。”
　　齐潇儿呕出一口血，捂着胸口继续说道：“如今你杀了我爹爹，我便要杀了你，虽然没有得逞，但是我诅咒你，诅咒你秦桑为昏君愚忠一生而不得善终，诅咒你权谋一生却被算计，诅咒你所想皆不能现，所爱皆不能得，我诅咒这个江山终会在你的愚蠢中衰败残破百鬼怨鸣。”
　　齐潇儿越说越激动，嘴里流出的黑血也越来越多，身子软绵绵的倚在了阿楚的怀里，到最后的无力和窒息，从头到尾，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今日早晨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转眼间便成了阿楚怀中的一具尸体，仿佛在这个世道，生命是一种最轻藐的存在。
　　秦桑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把尸体拖下去，将殿内打扫干净，用最好的龙涎香熏一熏，这些日子军务多，闻不得血腥。”
　　川乌将齐潇儿的尸体从阿楚怀中拖走的时候，阿楚整个人是懵的，她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一直比她通透的小姑娘居然敢当面刺杀将军。
　　“她曾经遍体鳞伤时，仍然不忘让自己吃饱饭，还曾变着法的让我开心，为什么轮到她自己的时候，就不能看开一些，”阿楚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原来这世上每个人在自己的命薄上，都是固执的，偏执的，放下这两个字于自己来说，真的很难，也是难为她了。”
　　秦桑看着坐在地上被染了一身血污的阿楚，当着他的面，丝毫不避讳的同情着不爱惜自己性命的齐潇儿，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他冷笑一声道：“跟她爹一副嘴脸，满口大义，到头来视自己的命如草芥一般说死就死，白瞎了本将军的银子。”
　　阿楚叹了口气：“可能在他们心里，有些事看得比命重，你呢，秦桑，你有比命重的东西吗？”
　　秦桑抬了抬眼，他曾为了活下来，像狗一样，成日撕咬在天牢那个鬼蜮里，如今好不容易得见天日，有人却天真的问他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吗。
　　秦桑嗤笑一声，无奈道：“但凡能轻易放弃自己生命的人，就算将大义披上华丽的外衣，说得再天花乱坠，都是败者，而败者是没有资格编撰历史的。”
　　回到西苑后，阿楚将今日的一切讲给了青云，青云倒是没有像阿楚一般震惊。
　　他道：“这齐潇儿和秦桑本就站在不同的山上看风景，身边的人也不同，这辈子听到的话也不同，所以他们看到的人间不同，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倒觉得这个小姑娘勇敢的很，她杀秦将军，也许并不是仇杀，而是为了完成他爹的遗志吧。”
　　秦桑在齐潇儿死后的一整日都没有走出书房，也没有去翻看堆在桌上的军务，只是坐在桌前，不断的用手指绕着茶杯的边缘打圈儿，“川乌。”
　　“是，将军。”
　　“我在你眼中，是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川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为国征战，血染沙场，为百姓出生入死了多年，何以如此鞭笞自己呢？”
　　秦桑低眸，川乌看不见将军的表情，“我何尝不知谢广的暴虐无道，可那齐府上下，上到老叟，下到孩童，都甘愿为自己心中的大义而死，而我，空有一身劲骨，却月月靠那噬骨散的解药苟活于世，连那齐潇儿的一半骨气都没有。”
　　川乌辩驳道：“将军哪的话，人活着，这世道才能变，若是都为了大义去死，那又有谁来扭转乱世呢。”
　　秦桑抬眸看向窗外的月，“其实今日，我见潇儿一身素衣的来，还有那碗没有了云衣的云糯，心中已了然，要不是楚灵修那个丫头，本将军倒是能借此机会解脱了。”
　　川乌还想张嘴说什么，却被秦桑抬手制止，“给天冬弄块天牢的令牌，让他以为我讨药为由混进去，查一查藏魄军最近都去祸害哪了，还有，去莫统领库房的战利品中细细地给我搜，看看还有没有四海山庄的东西，帮我带回来，还给楚家姐弟，切记不要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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