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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媦舟祉
侍御官放羽扇相合,羽扇再散开时,帝王去,凰座空。
楚白华眷视她曾短暂停留过的凰椅,九只金凰斯革展翼,凤舞翱飞,恰同她本人一般狂放。
百官伏揖一拜各自离去,如退潮的江水汩汩涌动。
退朝后,秦衍州换了身常服,挥退随从,漫无目的游走于玄明宫中,此时帝城把烟霞都锁住了,浓辉灼彩,满地残阳。
她无因无由登上望仙门,立于高城,俯瞰霓云浮动。文官恰好自左门出,似险滩放水一泻千里,沉浊的江潮中似有一朵睡莲随波逐流。
白衣缓步翩跹,像是轻飞的鸿雁。
公子若有所感,顾首回眸,惊得秦衍州本能反身蹲下,良久,扶墙凝睇,却发现那人早已走远了。
“呼。”
秦衍州长吁气,好在周遭隐蔽,无人发现她的窘况。
“阿姊。”
“啊?!”
乍一看舟祉无声无息地伴坐在她身侧。
秦衍州心下微惊,暗道不好,“你怎么在这里?”
“什么呀,我不能在这吗。”舟祉边咬鸡腿边说话。
“我问的是你在这多久了!”
舟祉腮帮子鼓鼓的,举出一根骨头。
“一会儿?”秦衍州挑眉。
舟祉“咕噜”咽下鸡肉后说,“一直。”
秦衍州沉默了。
“阿姊喜欢那个白衣哥哥啊?”
“没有!”秦衍州冷声反驳。
“没有。”舟祉做鬼脸戏谑道。
姐妹两人异口同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
“就知道阿姊会说没有。”舟祉将骨头一扔,两只手在衣服上随意擦蹭两下,“阿姊今年都二十了,有喜欢的郎君很正常,寻常家的女子这时候都儿女成群了。”
“实在不行,妹妹我帮你说亲?”舟祉一对星眸神采飞扬,笑意狡黠。
笑话,哪有十二岁的替二十岁的说亲。
秦衍州的笑容愈来愈僵硬,“阿姊看你还是太闲了,功课都做完了吗?”
“做完了。”舟祉心中警铃大作,想飞身跃下城楼,但为时已晚。
秦衍州抬腿绊倒欲逃跑的舟祉,单手抓住她的后领,笑容阴恻恻的,“很好,那便让阿姊,好生看看。”
甘露殿内,方才还生机勃勃的舟小霸王此刻仿佛霜打的茄子,正承受来自秦衍州的低气压。
秦衍州将舟祉默写好的千字文转个方向递过去,轻敲了两下桌案,“你可记得,阿姊第一次教你习字是在何时?”
舟祉眼观鼻鼻观心最后索性低头看脚,一言不发。
秦衍州见状无奈扶额,“是在你五岁的时候。”
“不得不说,阿祉的笔法竟与七年前别无二致。”
舟祉的字,说好听点叫有画面感,说难听些则叫残缺不全,犹如狗爬。
“那七年前我还不会背《千字文》呢。”舟祉小声辩驳道。
秦衍州的手背青筋顿时爆起,她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千字文》你背了将近七年了,告诉阿姊,鸣凤在竹下一句是什么?”
“是……是……是白猪上树?”
“是白驹食场。”秦衍州打断她,妥协道,“阿姊现也不求你渔猎经史,你能文会写就好,但你瞧瞧自己写的字,缺胳膊少腿,去把《千字文》《诗经》各抄三百遍年底交给我。”
“啊!”
舟祉老大不乐意,嘴巴撅得比天都高,“那些字本来就不适合人写,笔画太过繁复还不如我那缺胳膊少腿字好记,再说了凭什么这字她们能造得,我造不得!”
“好啊,阿祉还有一个简化字的梦想呢。”秦衍州被气笑了。
舟祉小心翼翼瞅着秦衍州的神色,见她气息渐渐平和,“阿姊累了吧,我给阿姊捶背?”
“嗯。”秦衍州揉了揉眉心。
“阿姊这样的力道如何?”
“往右一些。”
“这样呢?”
“很好。”她舒服得眯眸,“阿祉把粮食都运过来了吧,损耗严重吗?”
“走的水路,折损不多,目前有六万担到了崶京,后边最少有两万担。”
一担粮食一百斤,这么说若不计消耗,秦衍州从各方征调了将近一千万斤大米。
“阿姊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舟祉按得累了,转身靠坐桌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你猜猜。”
“阿姊是要平抑米价。”舟祉不假思索道。
“说的不错,我还干了什么?”
“阿姊令名下钱庄少放贷款,提高利率……我们的钱庄……”,舟祉沉思,“阿姊是想让商人借不到钱,她们借不到钱,囤货居奇的人就会少一半。”
舟祉倏忽灵光一闪,“这就是阿姊之前所说的,减少货币流通……那个什么……紧缩银根!”
“为什么要减少货币的流通量?”秦衍州笑意吟吟,明知故问。
“因为阿姊说,货币的发行量一旦超过流通中所需要的货币量,它就会贬值,引发通货膨胀。”舟祉举一反三,“如同杨贼不停地削减铜板的重量向民间发行大量大钱一样。”
“很好”,秦衍州满意笑道,“阿祉须记住,一切的的政治斗争都是经济斗争的产物。”
“阿祉谨记在心。”
“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阿姊为什么要搜刮大臣家里的真金白银,咱当土匪的时候也没这么直接啊。”
傻孩子,这世道土匪能挣几个钱,秦衍州心道。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你是怎么想的?”
“想不出来。”舟祉摇摇头。
“杨洵旻为什么要发行大量劣等货币?简单来看,是因为国库没钱了,她想要钱只能薅老百姓的羊毛,相较于收税,币制改革来钱的效果差不多,也更容易被百姓接受。
但往别的方向想,国库为什么没钱?杨洵旻自己穷奢极欲是一方面,和我们打仗费钱是一方面,税收不上来是一方面,也就是说皇帝的掌控力大幅下降,中央孱弱,地方势强。
而钱为什么值钱呢?是因为人们相信钱值钱,就好比阿姊向你行义安姐姐打个欠条,而她一定会借钱给阿姊一样。杨洵旻的失败是因为,她既没有控制好发行货币的量,也没有充足的储备金来规避风险,既没有足够的魄力改革弊政,又丧失权力成为世家的傀儡,所以她的下场极其悲惨,是我朝的前车之鉴。”
秦衍州抿了口茶。
“阿姊是说,黄金储备的重要性?”
“不止,阿姊是想说货币的本质,从前和你说过,货币的本质是一般等价物,它的价值的产生源于信用。”金银是天然的货币,因为他们独特的性质,不易于被当权者滥发,价值趋于稳定。
秦衍州的指节轻叩凤案,“阿祉我们现在很缺钱,以后会更缺钱,若要打嬴这场粮食战,需要两件东西,一是大米,二是代表国家信用的有足够担保的法币。”
如果她可以活得再久一点,她就可以借这些黄金为依托,制定一个灵活的纸币体系。
只要纸币发行得当,便可以加快资金流通,促进经济繁荣。
秦衍州见舟祉游移不定,“阿祉?”
“阿姊,我还想问。”
“但说无妨。”
“你和那个楚家……唔唔……”
秦衍州单手捂住了舟祉的嘴,带有威胁性质的指了指自己,“你阿姊我饿了,这些经济问题就放到晚上开会讨论。”
————
意遥阁
“好酒!”一位形似乞丐的老道士举觞邀月,仰天大笑。
“师姨若喜欢,府中酒窖还有几坛上好的竹叶青,您可随意取用。”
“哈哈哈,师侄倒比师姐大方多了。”雍久衷歪头对储世说道。
储世说浅酌一杯,不置可否。
“欸?师侄今日进宫应是见到了我那不孝徒,”雍久衷打了个酒嗝,“不错吧,送与你做个妻主怎么样?”
“师姨莫要说笑。”
“若是真的呢?”雍久衷面色微红,打了个酒嗝。
若真的与秦衍州结为妻夫,他九死其犹未悔。
楚白华狭长的凤眸深沉如沧海,眼底洋流暗涌,不否认,他心已乱。
储世说皱眉,“师妹,你醉了。”
“哦?是吗?好像是有点。”雍久衷嘟囔着,翻身侧卧没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这般正好,找两个府妇把她洗涮一下。”储世说嫌弃至极,她毫不怀疑雍久衷能一辈子不洗澡。
“白华,你陪为师走走。”
“是,师尊。”
寒夜凉如霜,明月当空悬,月华散落在庭院里像积满了泉水一样澄澈透明。
“今夜月明。”储世说伸手去接月光,风一吹,枯瘪掌心中的清辉似乎泛起了波澜。
“呵呵,为师记得你被人称作人间月郎?”
“世人戏言而已。”
“你小子可比月亮难懂多了。”储世说在莲池边的凉亭坐下,“明月万古当空,盈亏自有定时,但你,为师却看不透。”
楚白华望月,轻笑:“徒儿也不懂自己呢,何况师尊。”
“又与师尊打哑迷,罢了罢了,为师需告诫你世事随缘切莫强求,否则伤人自伤。”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强求?
楚白华心中冷嗤,他偏要勉求他人之所不欲,这世上哪有平白无故便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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