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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
“大概两个时辰就能到潞州,再走三日,便能抵达北庭了。”
路旁的树桩下,乔绝拔开木头塞子牛饮起来,星夜兼程之下又累又渴,这屁股都快颠成四瓣儿了。他把地图塞进怀里,随手抹了把脸。
“进了城先换匹马吧,今夜就不歇脚了,赶路要紧。”
宋时廉嚼着干饼,他同样仪容潦草,两人除了吃喝拉撒睡,其余时间都在马上,岂是一个累字了得。
皆因陛下临走前对他下了死命,拿不下北庭,提头来见。
为保住自己这颗项上人头,他只能一刻不停地撒丫子跑,可怜一路狂奔的马儿,跟着他只有饮恨西北的下场……
见宋时廉脸色难看,乔绝递给他一块肉干,暗道别什么都没干,这人先累死了。
宋时廉摇头,将面前的手推了回去,“你吃。”
“忘了,你原是个道士,不食牛肉。”乔绝讥诮道,他把肉干塞进自个儿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
帝都上空笼罩在一片云翳之下,看样子是要下雨的前兆。
中宫琉芳殿,内阁首辅正坐在堂前饮茶,他两鬓斑白,脸颊深陷,刚过半百就老态尽显。
首辅这个位置他坐了许久,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近年来顿感疲惫。
李淳年往腿弯处锤了几下,他这把骨头不论阴天还是下雨,总会隐隐作痛,有时恨不得凿下来重新接一副年轻的骨架上去。
“叔父,本宫诵经来迟,久等了吧。”皇后李贞面容和善,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站定后才缓缓启唇。
李淳年往李贞身后瞥去,见只有主仆二人便收回了眼神,眸中闪过一瞬的失望之色,但很快被他掩盖过去。接着他抖袖欲行大礼,半道被李贞拦住了。
“叔父免礼吧,您老这身子骨瞧着大不如前,就别跪了。”随后示意李淳年坐回原位。
李淳年只好笑着遵从,他退到太师椅前,待凤椅上的人坐定后,复才落座。
“叔父在前朝公事繁忙,今日竟有空踏足后宫。”
李贞笑得玩味,她拨动着手上的佛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罢,到底是何事,能劳动叔父您的大驾。”
太子已有月余没参政,在这期间,景帝钦点了首辅辅政,眼下正是李淳年如日中天的时候。
“不瞒娘娘,臣正是为着前朝政事而来。”
李淳年对李贞的言外之意仿似不闻,顾自道:“户部循例发放边饷,可月初收到了菱城的旱情奏报,朝廷立时拨了近三成的粮饷用于赈灾,后又拨了一半给各地驻军。现如今,只余凉州的边饷还未派发,只是官廪满打满算,也凑不齐上万石粮草,遑论余下的两成还得供给阙都六城,必不可再动。”
“这与本宫有何干系?”李贞眼神有些不悦,“后宫不得干政,叔父身为首辅,莫不是忘了此为前朝大忌?”
“娘娘,且听老臣细言。”李淳年身体前倾,“陛下得知此事,亦是忧心不已,故命老臣特地前来询问您的意见。”
他缓了口气,捋了一把胡须,沉声说:“各州粮仓少有富余,户部胥吏也是几经辗转,才得知邻近的凤州仓廪殷实、余量颇丰,若能将其充入国库,继而发往凉州,这燃眉之急即可迎刃而解啊。”
李贞笑而不语,将佛珠转得极慢,她心道:皇帝一声不响,竟将如意算盘打在她头上了,分明有求于人,却派了个“马前卒”来探她的口风,真是有趣!
“叔父这是替陛下来当说客的吗?”
李贞轻笑,“既如此,恕本宫爱莫能助。本宫既已决意潜心礼佛,便不再过问朝政,至于边饷一事,你自去回禀陛下,请他另寻他法吧。”
皇后说着就要送客,李淳年起身急切道:“娘娘莫急!”
他飞快地掏出一纸黄绢献给李贞,“此为陛下亲笔所书,臣岂敢委屈了娘娘,遂求得圣谕一份,烦请娘娘过目。”
李贞看完黄绢所书的内容,她眼尾一挑,凤目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李贞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也亏得是李淳年这样老奸巨猾的人,才知道她的症结所在,在谈政事之前就先向皇帝求了一道手谕,这样一来,她干预朝政便是师出有名,若再有人对她紧咬不放,那她就有理由借题发挥……
“还是叔父思虑周全,连这点都替本宫想到了,委实辛苦。”
李贞抬手让李淳年入座,“不是本宫冷情,实在是前朝的闲言碎语压得本宫喘不过气了,如今一听见政事就头疼。”
“所幸叔父这一纸诏书还能替本宫正名,本宫便为这战事着想,恭敬不如从命了。”
语气很是勉强,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模样,也印证了李贞不想干政的说辞。
李淳年抖擞了下身躯,苦口婆心道:“纵使陛下先前对您有诸多异议,此事若成,您便是首功一件,何必为着往日心结,伤了夫妻和气。”
“凤州是您的母家,您只需金口一开,这粮食便跟着您沾光,您大可顺势借花献佛,届时陛下也会念着您的好不是?”
见李贞表情有所松动,他继续说:“那长安律虽开罪了殿下,但娘娘宽仁和善,定然不会与一介武夫计较。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倘若他知晓是娘娘不计前嫌伸出援手,才让他凉州边军的口粮有了着落,这左右是承了您的恩泽,还怕没有还人情的时候吗?”
李淳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差把“一石三鸟”写脸上了。
“陛下近日为国事烦扰,几度忧思疲累,此番有了娘娘您的助力,那才叫做——相得益彰啊。”
经过李淳年的一番劝说,李贞心情大好,脸上维持的三分浅笑变成了六分,她捋了捋鬓发,道:“便依叔父所言,本宫就破例一回。”
李淳年也笑着点头,解决了正事,他又才转了话题,“这礼科都给事中柳大人从不涉足后宫,在前朝也不徇私偏帮,怎的上回肯听从娘娘差遣了?看来还是娘娘手段高明。”
李淳年说的是关于赐婚宁王与郡主的旧事,那时柳禄方执意让景帝废除婚事,最后是闹出了个大动静才达成目的。
“本宫可差遣不动他,这姓柳的官身不大,却是出了名的老顽固,要他帮着本宫做事,怕是磨破嘴皮子都不见他屈从半分。”
“本宫不过提点了他一句,说礼部尚书曹庸贤是陛下的人,就算赐婚有违祖制,曹尚书不参言,谁又敢多言半句?”李贞笑谈道。
“原来如此,娘娘好一招借力打力!这柳大人监察礼部,自然能无视曹尚书进谏;是以,就算无人反对,柳大人职责所在,定不会置若罔闻。”
李淳年谄媚道:“娘娘洞若观火,老臣佩服。”
二人交谈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李淳年见时辰不早了,才慢悠悠地开口:“淑玉这丫头在宫中住了也有段时日了,听闻她在家中有些骄纵,性子懒散惯了,没烦着娘娘念经就谢天谢地了,不知她现下在何处,臣方不方便……”
方不方便见她一面?李淳年心中很是期待,但面上却隐藏了他的焦急。
“是本宫疏忽了,你们许久未见,自然是要好好叙叙旧的。”李贞心领神会,让掌事挽秋去领人过来。
“侄孙女淑玉见过叔翁。”李淑玉来到李淳年面前,朝他行礼道。
接下来,李贞主仆二人便识趣地离开了大殿,把地方腾给了这两位……
在去香堂的途中,挽秋似有所感,“今日这首辅大人可比往日殷勤,何不让他助您一臂之力,替您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殿下就能摄政了?”
“不可。”李贞反驳道,“朝中‘亲贤远佞’的呼声不绝于耳,在陛下看来,朋比结党的无一例外皆是佞臣,只忠于他的才能称做贤臣。首辅之所以能越过太子辅政,不过是他用来制衡东宫的手段罢了。”
“浮浮沉沉皆在他一念之间,烈火烹油也要当心被火反噬。”李贞美目锐利,她朝着中心最巍峨的那座殿宇望去,失神了片刻。
挽秋颔首,“娘娘高瞻远瞩,是奴婢浅薄了。”
过了一会儿,挽秋叹了口气,又说:“只是这回,奴婢替娘娘不值,陛下犯难,自个儿却抹不开颜面来找您,让首辅从中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不是逼着您同意吗。”
李贞哂笑道:“皇帝舍不得他国库里的那些金匮,便想打着本宫的旗号替他招兵买马、笼络人心,最后来个顺水推舟,人情债反倒都成了他的,这些年、这些事他做得还少吗?本宫又何尝不知啊……”
凉风习习,宫墙上的风帆被吹得“哗哗”作响。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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