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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
老羊倌站在鸡公岭的风口上,看着乌云滚滚的天,双唇抿紧,一言不发。风把云从那边送到这边,它的阴影被投射在地上,形状在短时间内变化万千,再一看,天的尽头出现了铁锈般的红色,直逼清水村的上空。
这样的天空平日并不常见,乌云滚,铁锈缠,这不可怕,可怕的还有紧接而来的狂暴风,撕扯雨。老羊倌双唇露出一条缝,粘滞的空气瞬间从他口中窜进去,从上到下包裹着双肺,他胸口沉闷着,像是压了一口大钟,无处可逃,只能干站在那里。
突然,老羊倌弯下腰,对着悬崖剧烈咳嗽着,那声音如警报器一样尖利,“空空空”地撞击在崖壁上,引发崖边的泥土簌簌地往下掉落。他继续咳着,映入眼底的是浓密的漆黑森林,头顶着的是令人窒息的天,肺里的空气刹那间都变成了一团一团的黑棉花,聚集起来,硬生生地塞在老羊倌的咽喉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以前的老人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他的肩膀只有这么宽,双手只有那么长,他能做什么呀,什么都做不了。
终于老羊倌停下了咳嗽,一口污浊的气从口中喷出,他胸腔疼得厉害,等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直起身体,本能地看向远方。他的眼睛呈三角形,狭小却又炯炯有神,天边的红云映在了里面,像一朵红荷,盛开在一口深邃的井里,他哽咽了一下,吐出一句——他们要到了。
最近不知是应付检查的缘故,还是为了蓬勃发展那颗炽热的教育之心,总之班主任李老师搞了一个新奇的教学方法,上课上到一半,跑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写板书,接着让所有学生调换方向听课,于是最后一排的学生在下半节课变成了第一排学生,美其名曰缓解睫状肌的紧张,预防学生近视。
宗白同其他同学一样,索然无味地听着李老师讲课,下半节课再按着她激情的指挥,站起来把桌子和凳子转动一个方向。
旋转桌子的时候,宗白无聊地往窗外瞥去,这才正午,天色却已变得深暗。
宗白想起了在李老师办公室待着的那个傍晚,她本打算听完“蛇梦”那个故事的,结果胃里的酒精很快起作用了,头晕乎乎的,最后睡着了。当养母和苏阿姨把她们从办公室里抱出来的时候,宗白倾尽力气,睁开眼,在办公室大门关上的瞬间,记住了班主任母亲纪秋琴的模样。
第二天宗白去找班主任,结果班主任的母亲已经回老家了。宗白只好缠着李老师讲接下来的故事,李老师摊开手,无奈地说:“小不点,那是我妈妈瞎编乱造的,别听进去了,她每次讲的故事都是不一样的……”
尽管班主任郑重地解释了一通,可宗白怎么听都觉得是在敷衍她。
教室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滞重浑浊,屋子外面比屋子里面更黑,有什么东西正朝着清水村的方向缓缓移动,课上到一半,宗白把桌子板凳调转了方向,歇了一口气,打算坐下的时候看见窗外黑压压的乌云飘了过来,一浪压着一浪,上面隐约出现了一个图案,逐渐清晰,宗白惊讶地张大嘴,那是一张蛇脸!
宗白紧紧地抓住窗户不敢坐下,在这混杂着汗味、书本墨香的教室里,她开始失去自己的身体,没想到,奇怪的事物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眼前。
所有靠窗的同学都站起来了,趴着窗沿盯着天空,他们也都发现了那张诡异的脸。
“你们往窗外看什么?快坐下!”李老师猛地把教材往讲台上一砸,怒气冲冲地朝靠窗外的那列同学吼着。
“老师,你看天。”班长唯唯诺诺地指了指外面的天空。
李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靠窗的一个同学识相地挪开位置,李老师趴在那里盯了一眼,锋利的眼神凛然一闪,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同学们快坐下,收拾好书包,今天早点放学。”李老师一边指挥一边急促地回到讲台。
“轰——”,一连串响雷在天边炸开了,宗白的头皮瞬间绷紧了起来,隔壁班已经有人跑到走廊上了,挥舞着外套,发出怪叫。
“大家不要慌张,只是普通的雷雨天。”李老师的声音甚为谨慎。
所有人的心思一下子乱了,闹哄哄地收拾着书包。宗白胡乱地把课本塞进书包里,紧接着第一滴雨落下来,门口出现了第一个家长,手里握着雨伞,探头探脑,很快地,更多家长抱着伞来接孩子了,他们慌慌张张地牵着小孩儿的手离开,一个,两个……教室很快变得空空的,只剩下宗白和魏倪,李老师说送她们回去,宗白说自己能回去的。
李老师送他们出教室门,递给他们一把伞,恰好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李老师跑进去接电话,恍惚之间,宗白看见一只黄猫跳到了她的办公桌上。
走廊里挤满了回家的学生和家长,宗白拉着魏倪穿过满满当当的一群人,对于站在人群的尽头的鸭舌帽浑然不觉,他正以面无表情的面孔看着宗白逐渐靠近,然后不声不响地挡住她们面前:“记得找到我的大白鹅。”
宗白心中涌起一股怒气:“都说了,大白鹅,不是我偷走的。”
鸭舌帽停顿了一下,再度开口:“他们要到了,我没有时间了,你帮我找到它吧。”说完便像影子一样闪到人群中间,不见了身影。
宗白驻足往人群看去,映入眼帘的全是慌慌张张的躯体,她不清楚鸭舌帽口中的“他们”究竟意指何人,而且又不得不面对事情越发变得混沌这一事实。如井底之蛙一般一筹莫展,怒气积聚在胸口,让她逐渐透不过气来。
路上雨越下越大,清水河不再清澈,河水里裹挟着黄沙和枯枝,水位在缓慢爬升,宗白趴在石桥上往下望去,河水距离桥底不过半米了。
宗白拉着魏倪的手一路小跑回去,换掉了被打湿的裤子,屋子一角的瓦片被狂风吹掉了,养父正趴在屋顶盖塑料薄膜,一角刚被压紧,另一角就又被风吹起来了,养母在下面扶着木梯子,暗暗着急,看见宗白以后,指挥她待在屋里,别出来。
“咚咚咚”,剧烈的敲门声响起,宗白开了门,苏阿姨一脸着急地说:“魏倪掉进清水河了,救救她!”
清水河湍急,几个村民举着竹竿站在杂草丛生的岸边,一路沿着河岸打捞,尽头是高高的草丛,河水在此处分叉,分别流进四个洞口。
在最左边的洞口发现一只湿透的嫩黄色布鞋,布鞋挂在一根枯枝上,宗白捡起布鞋,弯下腰看了看,那只是一个狭小的洞,里面漆黑一片,一半已被流水淹没,宗白对着洞口吼了几声,除了河水的回应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洞口像一只黑猫一样,静静地潜伏在那里。
“苏阿姨,魏倪是怎么掉进河里的?她不是同我一起回来的嘛?”宗白捡起那只布鞋,转而急切地问道。
“她忘记拿语文书了,就赶着回学校拿书,没想到河水上涨得太快,过石桥的时候,她踩在青苔上,就摔下去了,我差一点就拉住她的手了。”苏阿姨双手蒙面,蹲下来呜咽。
养父跳进河水里,试图钻进洞口,他的头钻进去了,大半截身体却暴露在外面,洞口对于他这种强壮的成年人来说,实在太小。
“我来。”娇小瘦弱的李老师站出来,她脱下外套,把绳子绑在腰间。
李老师一下子扎进水里,钻进那个幽暗窄小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洞里,宗白久久注视着那个漆黑的洞口,头脑混乱,什么都想不成。
过了一分钟左右,绳子逐渐绷直,李老师从洞口游了出来,众人把她从水里拉起来,她右手捂着左手臂,站在河岸边,细小的血流从手指缝里流出来,伤势看起来不轻。
苏阿姨找来纱布碘伏和绷带,轻轻地把李老师的手挪开,一条从肩到肘十多厘米的伤口暴露在眼前,白色的皮肉翻飞,里面渗出鲜血。几个人聚在一起,神情肃然地讨论这次事故。
“怎么划伤了呢?”苏阿姨把碘伏倒在伤口上。
“里面通道有一个特别狭小的部位,墙壁上有一块锋利的石板,刚好卡在那里,我打算挤过去,它尖锐的一个角就把手臂划伤了,我担心血流得太多,所以就倒回来了。”李老师的右手紧紧抓住地上的杂草。
苏阿姨给李老师包扎好伤口后,一下子泄了气,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脸悲哀地看着河水一点一点上涨,快要把洞口淹没了。
“妈,我去救妹妹。”魏晋拿起地上的绳子就套在腰间,苏阿姨只是默然地看着他,她实在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拒绝。
没等苏阿姨回应,魏晋猛吸两口气后,便跳进越来越湍急的河水里,很快不见了身影。
苏阿姨这才反应过来,双手抓着河岸的泥沙,声嘶力竭地喊着:“魏晋,回来,快回来啊!”
喊了几声后,魏晋果然冒出头来,扒着岸边的野草上了岸,对着一块鹅卵石剧烈呛咳起来,咳完以后,他对苏阿姨说:“妈,我忘记了,我还不太会游泳。”
苏阿姨点下头,小心地摸着魏晋湿哒哒的头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再去学游泳。”
魏晋瞥了周围人一眼,瘪了一下嘴,带着哭腔说:“妈妈,那妹妹怎么办?”
“我也能下去。”宗白跳了出来,她再也无法在岸上困守下去了。
他们上下打量着宗白的脸,看情形大概所有人都不信她,宗白一口气扎进水里憋气,五分钟后才从水里冒出来,这场景让现场的人都信服了。
“给我绑着,我进去看看。”宗白指了指绳索。
“宗白……”魏晋缓缓解下腰间的绳索,一时语塞。
“别想太多,我能下去,就也能上来。”宗白仰脸注视着魏晋。
宗白深吸一口气,像一只泥鳅一样,钻进了清水河里,水与平时相比,只是稍微浑浊一点,一米以内的东西,还是能看见。
水底果然有几个狭窄的口子,都是刚好能通过一个人肩膀的宽度,宗白不清楚口子具体通向何方,她只好像前面两人一样,选了最左边那个,水流急速地从身旁掠过,像无数条银鱼一样,奔往未知的栖息地。
她憋着气,很快到了通道那个狭窄的部位,她伸出左手,果然墙壁上嵌着一块薄薄的石板,在防水手电筒的光下,散发出青色的光。
这电筒还是下水前,苏阿姨递给她的,说是以前魏叔叔从工厂里偷偷带出来的,质量还不错,目前看来,防水效果挺好。
宗白用手扣了扣石板,只有一点石屑掉下来,石板依旧纹丝未动,她没办法清理这个障碍了,要节约力气找到魏倪。
她关掉了手电筒,继续在这唯一的通道里游行,其实水托着她前进,她省了不少力气。
通过一个拐弯后,水温骤然降低,刺骨的寒冷袭来,小腿突然抽筋了,宗白慌乱地伸手撑着两壁,通道底下铺着实实在在的鹅卵石,她把脸贴在那里纹丝不动,脚尖立马绷直,酸痛感从下到上直击太阳穴,宗白皱着眉抿紧嘴忍受着,一秒,两秒,三秒……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抽筋终于停止了。
宗白把手从黏糊糊的墙壁上抽离回来,继续朝无尽的黑暗游去,她看不见自己的身体,甚至觉得四肢都变成了银鱼,超越了目光,顺着流水往前奔去。
黑暗中出现了一点亮光,宗白一点一点地把握了自己的身体,额头感受到了稍微温暖的水流,手臂也能彻底伸直了,脚尖触碰到了柔软的沙地。宗白能感受到,四周越来越开阔,她由一条狭窄的鹅卵石通道,进入了一个开阔的洼地。
她一下子从水面跃出,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溶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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