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汜

　　京都的细雪稀稀拉拉简直是要降个没完，闲暇之余，淞青耷拉着嘴，倚在窗口数着远处枯枝上挂的冰溜儿。

　　手好痒啊，真想去折几只耍耍…

　　明仪撩起棉帘从内室出门，打眼就见淞青瞪着院中某处出神。

　　轻手轻脚地走进，顺着淞青的视线望去，雪光映射中，模模糊糊能辨认出是枯死的梅花枝干。

　　昨日半死不活的阳光堪堪照个面，雪水就顺势流了个遍，屋檐、树梢全接上小尾巴，一排排冰溜儿比笋芽还齐全。

　　明仪勾起唇角，放缓呼吸，垫着脚跟凑近淞青耳侧。

　　“冰溜儿好看吗？”

　　淞青还沉浸在自己臆想中想着到底应该怎么耍才好，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问冰溜儿好看不好看？

　　嘴比脑子先做出回应：“不仅好看，还很好玩儿呢！”

　　说完许久才觉得不对味，猛然回头，魏娘子笑得和只山中修行千年的狐狸似的。

　　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不仅好看，还很好玩呢！

　　淞青愣愣地起身，魏娘子怎么走路天天没声啊…

　　明仪没给淞青产生羞耻感的时间，盯着人笑眯眯地问道：“淞青，你想不想去玉华宫找杏雨玩呢？”

　　淞青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了，魏娘子说什么？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微微睁大，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干巴巴地发出一声：“啊？”

　　淞青身上总有种越瞧越傻的劲儿，明仪终究还没忍住，伸出手轻轻捏了把。

　　嗯，和想象中一样，很软和。

　　其实原先对于祁连之擅自安排人这事，她最初确实是有些抵触。

　　但经过短短几日间相处，还有淞青处理事情的点点滴滴中，明仪又觉得她除了人傻点，其它方面真挺好。

　　捏完淞青的婴儿肥，明仪笑得眼尾弯起：“去吧，顺便提前告知顾昭仪一声，请她今日午后匀出些时间，魏氏明仪将冒昧前往叨扰两刻。”

　　淞青眨巴两下眼，疑惑地问道：“魏娘子是要去找灵雨吗？”

　　明仪颇有些惊讶地扭头，倒是让淞青不好意思起来。

　　“昨日我见您唤过桂雨、绣云，唯独落下个染疾抱恙的灵雨，便猜测说不准今日去玉华宫就是为着此事…”

　　淞青说了一半儿，忽然停嘴，后知后觉地问：“我猜的对吗？魏娘子…”

　　此刻明仪倒是真心想谢谢祁连之，送给自己一个这么有趣的人。

　　明仪压制着唇角，使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尽量算个温柔那流。

　　认真看着淞青，并且语重心长地道：“没错，淞青很聪明呢。”

　　淞青觉得自己若是能有条尾巴，应该早就支楞起来了。

　　魏娘子这算是夸自己吧！算是吧！

　　忽然淞青又想起什么，皱着眉头道：“魏娘子，那咱们不等朝议郎一起吗？”

　　明仪摇摇头，望着院中掠过的几只灰色麻雀道：“不等了。”

　　按照约定，程璟昨日晚间便会传来消息，可是直至现在，依旧没有音讯…

　　淞青不敢耽搁，脚下虎虎生风地赶到玉华宫，临走前还不忘在杏雨那里淘了把小核桃，喜滋滋地揣进兜里。

　　*
　　皇宫是天底下传消息最快的地儿，不拘哪个殿的寺人宫婢，但凡扎个堆，什么明面上的事都能抖漏出来。

　　譬如昨日朝议郎程大人与魏二娘子提人去问话，今早这消息就和插了翅膀似的传播到各处，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对于淞青的通禀，顾妍简直不要太明白其中深意。

　　什么叫稍后会登殿，什么叫前来拜见？

　　不过是一套体面说辞罢了。

　　可是顾妍哪里敢不同意，暂不提宣家将此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那魏家更是个惹不起的角。

　　她一个区区五品官员之女，得天子宠爱便也算了，可天子来后宫次数寥寥无几。

　　僧多粥少，她能捞个昭仪位份就算是祖坟冒了青烟。

　　拿乔作势？

　　那不是她该想的事，亦不是她能想的事。

　　左右宣柯死因与自己没有半点纠葛，来人调查配合便是，这样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顾妍得到魏明仪要来的消息，立时便唤心腹知秋为其重新梳洗装扮。

　　知秋虽顺从地拔下顾妍鬓间饰物，嘴上却不解问道：“娘娘，您今日的装扮明明很得体，并不需要再拾掇什么的。”

　　顾妍不动声色地乜她一眼，动手摘下两边耳垂上的珍珠耳环道：“装扮得体？”

　　将珍珠耳环随手丢下，伸手取出根眉黛，沿着弯眉仔细的描着，待觉得满意后才笑着道。

　　“本宫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既无圣宠庇佑，身份又差那么大一阶儿，装扮再得体，给谁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行为罢了。”

　　知秋用象牙梳轻轻勾起一部分发，口中奉承着：“娘娘怎么能这般想，您可是陛下亲口御封的昭仪呢！”

　　言罢尤觉不忿，谄媚着道：“可惜，您素日就是什么也不争，若是肯再努努力，保不准连元鸾宫和关雎殿的两位都要看您眼色呢…”

　　“是吗？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顾妍牵过知秋的手，爱抚着将人拉到自己耳侧，笑着说：“平日里本宫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随后一双眼死死地盯住镜子中的知秋，见其自知失言而神色惶恐，转身甩手就是一巴掌。

　　顾妍拉过知秋，贴着她的面皮笑盈盈地道：“这些话，你最好给本宫烂入肚中，便是敲碎牙齿也不许蹦出来一个字！”

　　言罢甩手一扔，冷眼任凭知秋倒地。

　　知秋捂住火辣辣的侧脸，双膝跪地唯唯诺诺求饶：“奴婢知错，下次再也不敢妄言，还请娘娘息怒。”

　　顾妍冷嗤：“再有下次，你自然是不必活了。”

　　想她顾妍自入宫以来便谨小慎微，事事不敢拔尖出头，便是早期也只暗戳戳制造机会，才有得今日的安稳。

　　争宠？拿什么争宠？

　　谁会想不开和个死人争宠？

　　细细算来关雎殿算什么？就连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纵使世人将她符清筝夸得千般好万般好，不照样拴不住天子的心。

　　瞧着吧，这合宫上下啊，迟早都得疯。

　　也就是现如今天子心中没个活人，但凡有个谁不留意住进去，她南怀瑶不就是活生生的下场吗？

　　人呐，最该忌讳的就是自不量力。

　　顾妍拍拍手走回梳妆台，揽过首饰匣，挑挑选选了半会儿，才捻起对平平无奇的流苏耳饰。

　　用拇指与食指将其两面翻翻，捂嘴满意地笑出声。

　　不错，配她，就该平平无奇才好。

　　“你这蠢奴，还愣着做甚么？去橱中取件素净的衣物来，咱们呐，也该去迎接迎接这位魏二娘子。”

　　*
　　玉华宫正殿

　　梅香清幽，翠竹修长，前面领路的小宫婢指路，穿过重重叠叠的小道，明仪算是正式刚步入正殿内。

　　珍贵的红蕊百合为主再辅以绿梅、参柏随意地插在白瓷瓶中，凌乱自然，尽得意境之美。

　　顾昭仪的确是花中圣手，光是殿内一角的插花都很别致。

　　待明仪入了内室，迎面便是位婀娜多姿的美人。

　　美人着素衣罗裳，发髻间仅斜斜插着几只点翠烧蓝，耳边挂着对最质朴的流苏环，除此以外通身净得似朵白芙蓉。

　　“魏氏妹妹，你可算来了，等你许久了呢。”

　　顾昭仪顾妍？

　　明仪礼数周全地行见面礼，“魏氏明仪，见过顾昭仪，昭仪日安。”

　　顾妍温温柔柔地扶起明仪，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才含笑道：“先前宴席一面之缘，便觉得魏妹妹姿容绝世，现下仔细瞧着，还真有几分桂宫仙娥之貌呢。”

　　明仪跟着陪笑：“娘娘清水出芙蓉，才是真正的绝世，臣女不过蒲柳之姿。”

　　两人心下明镜似的清楚，客套几番后顾妍也就由着明仪自去。

　　穿过蜿蜒的鹅卵石小道，尽头处皆是低矮的青砖小屋。

　　淞青贴着明仪小声提醒：宫中生病奴仆是不便再侍候主子的，只能另拨一地供其休养。

　　说是休养，其实也就是扔个药包任其自生自灭。

　　若是有运气能受主子疼爱，便给你请个太医看看，否则端看一条命够不够硬。

　　宫中向来如此，人心凉薄罢了。

　　行至近前，青砖上布满被侵蚀的痕迹，将坠不坠的几块就那么玄在空中，没来由得叫人心颤。

　　淞青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低声咳嗽，压抑又刺耳，不禁皱起眉头，屏住呼吸。

　　她也有些怕过了病气，可抬头看见魏娘子身无二两肉的样子，到底是心下一横，咬着牙道。

　　“魏娘子，您身子骨弱，不如就在外面问，我进去看着她。”

　　明仪有些惊讶，抬手戳了戳淞青鼓囊着的面皮，竟从中活生生看出了几分明修的影子。

　　明仪：“既如此，那就由淞青做一回县令身侧的好师爷吧。”

　　淞青直觉得这几日吃食也需要回报，深吸一口冷气抬脚便要进，不料临了被人一把拉住袖子。

　　明仪真是要被淞青给逗笑了。

　　便是菜场行刑，主斩官也得要亲自临场监督，何况她这个尚在查案的‘县令’呢。

　　“罢了，还是一同进去吧。”

　　淞青倒像泥塑雕像愣在原地，待想通自己被捉弄一道，心里狠狠嘀咕着，魏娘子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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