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

　　遗忘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滴水方能成海。

　　慢慢地遗忘，不是他不愿回想什么，只是时间有伟力。

　　皇帝本应该早就有所察觉，但此时还是惊诧万分。

　　神仙啊，轻飘飘降临到他的身边，却忘了自己本是神仙。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吗？”

　　神明已然忘却，或许不再归去？

　　皇帝抱得更紧了些。

　　老大人去世的事还没有传遍苀州城，大家自然是该干活干活，该做生意做生意。

　　于是行人白日遇到智障，觉得好生晦气。

　　他询问地看向皇帝，皇帝轻笑，不以为意。

　　料想此时李府正血流成河，寻着客店暂歇。

　　大晌午，所幸还有房间，只是非是上房，隐有漏风。

　　深秋的江南有些阴冷，太阳穿着厚厚云衣，他抱在怀里。

　　刚刚让他看到了死人，怕他害怕，皇帝把整个人圈在怀里，亲密甚至有些*亵的乱蹭。

　　皇帝知道，在神山上，在杨府里，在苀水旁，他已经见过太多死人。

　　可终究不同，手起刀落与慢慢挣扎到咽气，面目到全身全都青紫发黑，褥子被几层大汗浸的湿透,终究是不同的。

　　他的反应倒是很平静，眼神有些直，不知在想什么。

　　雨下来了，起初是淅淅沥沥一点点，几个呼吸过后哗的一下全泼了下来。

　　然后是打雷，天空呈现一种恐怖的棕黑色，闪电在黑云间发了疯。

　　黑云尚未压城，天雷已经破关而入，在城头耀武扬威，

　　不知王旗变换。

　　他抱紧了他，在这样的密雷声中，他轻轻说了一句：

　　“如果我死了……”

　　“嘘……不许胡说。”

　　“我不会叫你死掉。”

　　“纵然一时……”

　　“那便一起吧。”

　　“好。”

　　……

　　……

　　秋夜很凉，刚过重阳节气就需要穿棉袄。

　　又过几天，下起了雪。

　　这是京城，雪太早了。

　　过早的雪意味着更早的冬天，意味着更冷的天气。

　　或许中原的大盛国不以为意，但极北的牧人不得不南下。

　　南下，放牛，养羊，就需要草地。

　　草地，是地。

　　大将军在北方，

　　黑夜已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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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有洪灾，冬有霜寒，小皇帝抱着暖炉静静站在窗前。

　　说小，叫天气有异，说大，叫天罚连连。

　　至少，千年，未有之。

　　小皇帝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他，心想真的是朕做错了？

　　或许二人的相遇本就是意外，相恋想爱就更是谬误，于是神明不悦

　　——就要变天。

　　依旧是那位丁公公，个月不见意外地苍老了很多，仿佛变了个人。

　　老太监身旁跟着个小太监，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

　　“陛下，这是我带出来的孩子，虽说有些笨，但胜在还有点聪明。”

　　皇帝一挑眉。

　　大太监沉默一会：“陛下，老奴照那李同炎大人还算稍长几岁。”

　　又停了一会：“终究腿脚不麻利，陛下有什么事要急的话，叫他去也无妨。”

　　小皇帝神情微凛。

　　终究是要一代新人换旧人了吗，莫名的有点感伤。

　　他吩咐丁老太监：“今天天气不太好，早朝……今天先搁下吧，真有急事，找中书令去。”

　　中书令就是小张同学，老太监想着已经焦头烂额的小张，不禁有些无奈。

　　两朝的功臣李同炎，叛了。

　　前一阵子陛下归来之时，大批人被拔除，可以说整个朝堂都颠了个底掉。

　　小张同学几月的心力交猝，鬓角已有数茎白发。

　　仍旧是少年，但意气不再，老气横秋。

　　悲夫。

　　他还在殿中熟睡，只是不再那么安稳，大太监向里看了一眼，关紧了门，小皇帝一摆手，不知到哪里去。

　　一觉睡到日上中天，抬头四顾，不见人影。

　　他披了件单衫，走出凌翊宫，有宫女端着缎子经过，去向不知哪所宫殿，小太监匆匆过来，小皇帝不在。

　　“陛下有些闲事，叫您稍安勿躁，陛下不多时就回来，”小太监迟钝一下，称了一声，“娘娘。”

　　他轻皱眉：“不要这么叫。”

　　小太监只好改口，称一声殿下。

　　他挥手叫小太监退下，小太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迈步回到宫里。

　　半个时辰后，他却到了皇家一处废弃的园林。

　　破败，荒凉，毫无生机。

　　他轻步，不发出任何声音。

　　小皇帝靠在一块大石头旁，仰头，像是睡着了，但眼角有泪。

　　石头后边有一片不大的野湖，有湖自然有风，小皇帝几绺发丝在风中慌乱地飘摇。

　　他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但没有碰到他。

　　良久，小皇帝才睁开眼睛，用一种极其可怜，极其无助但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哥。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里葬的是昭仁皇子。

　　皇帝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也整理好情绪：

　　“只是个衣冠冢，皇兄在北地战死，尸骨无存，皇陵里也是衣冠冢。”

　　皇帝把他也拉起来，手拉着手逛这废园。

　　废园不大，寻常的草、树、湖，

　　以及寒蝉凄切。

　　二人牵着手，慢慢悠悠的闲逛，仿佛他不再是人间的皇帝，他也不是什么落凡的神明，二人只是普通寻常的小情侣，在无人的隐秘处消磨时光。

　　湖里居然有几只野鸭，刚才没有注意到。

　　皇帝指着寒鸭戏水处，带着怅惘讲述着：

　　“小时候特别喜欢偷偷跑出来玩，又不敢跑的太远，每回都央着皇兄到这里一起玩耍，皇兄他很有意思，很有趣。”

　　皇帝把手搭上他的肩。

　　“——应该叫你认识认识的，皇兄如果还在世，你见到他应该会很喜欢的。”

　　说到这里皇帝没由来一酸：

　　“掏鸟窝，偷鸭蛋，皇兄啥都会干，有时在某处挖了野薯就点个火烤着吃。”

　　说到这里，不再伤感，小皇帝粲然一笑。

　　“如果不是父皇管得严，我俩真可以在这里搭个小帐篷直接过夜。”

　　他听着小皇帝讲故事，跟着也笑一笑，心里忍不住想，先皇真管得严怎么会让两个皇子跑出来玩。

　　“皇兄大我四岁，是先皇后所生，我的母妃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皇兄待我极好，最好，完全不像是两个母亲生的，在整个宫里，就皇兄最宠我。

　　”小时候带着我到处玩，年节的作业还帮我写。

　　“有一次，就是在这里，我失足落水，旁边无人，皇兄他不会水还是跳下来救我。

　　“大冬天啊，皇兄他从那时候就落下了寒凉的病根。

　　“结果就从一个人出事变成了两个人出事，幸亏丁公公一直在暗处看着，才把我俩救上来。”

　　皇帝笑出声：“我现在还记得丁公公说我俩活像飘在水上的俩球。”说完这句话皇帝开始哈哈哈笑个不停。

　　他不太明白笑点在哪里，但一听小皇帝笑他也忍不住想笑，于是方才还悲伤不停地俩人此时笑弯了腰。

　　笑声在空旷寒寂的荒园里穿出很远，惊飞了水上寒鸭。

　　皇帝拭去眼角泪水，“我本就是老二，还庶出，所以我压根就没想过皇位的事。”

　　“在我看来皇兄是天底下最厉害，最好的人，比父皇还要厉害，比母妃还要好。

　　“他在所有人眼中，在每一个方面都无可挑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韬武略天下第一，更是善良仁爱，简直就是最完美的皇帝，我知道，哪怕他继了位，也一定会一直对我好。”

　　毕竟他那么说过：

　　小皇帝开始啜泣。

　　“天塌下来有哥哥顶着。”

　　“只要你哭喊，无论在哪，哥哥都会来救你”

　　然后哥哥死了。

　　小皇帝靠在他颈侧，痛哭。

　　皇帝哭的一抽一抽，泣不成声却还是要说：“母妃走了，皇兄走了，皇后也走了，然后父皇也走了，前后不到两年……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们都不要我了。”

　　他抱住皇帝，轻轻拍背给他顺气，却没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然后我要学着处理政务，学着皇家礼仪，学着骑马射箭，学着怎么跟别人皮笑肉不笑的周旋，我好累，我好怕，可是只有我一个人。

　　“只要哭喊就会来拯救我的英雄，自始至终都是不存在的啊。”

　　“好了好了，你现在有我了，唔。”他加大力度抱紧小皇帝，头和头也紧紧地靠着。

　　他紧紧地抱着他，于是他也紧紧地抱住他，那种感觉，仿佛溺水之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不愿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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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哭了好一会，小皇帝才算安定下来，做了这些年皇帝，论理应该练了一副铁石心肠，男儿有泪不轻弹。若是有外人在，必定会说这二十多岁大老爷们哭哭唧唧不像话。

　　可他却很理解，或者说很能体会皇帝心里的无助与孤独。

　　他抱着皇帝，摸摸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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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将暮，不见夕阳，阴云行列。

　　寒风过，渐有雨雪霏霏。

　　皇帝总算是止住了最后一声抽噎，反倒没心没肺的傻笑起来。

　　“有你真好。”皇帝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雨夹雪是最难受的天气，下的时候又湿又冷，下完之后又往往在路上结出厚厚的冰壳，让行人一个屁墩接一个屁墩。

　　虽然还没下完，但小皇帝一路摔了三四跤才回到皇宫。

　　谁叫他非要逞能，自己来旧梅园，不让随从跟着，这时候就自食苦果。

　　他看着小皇帝四脚朝天，被逗的不行，哈哈大笑。皇帝站起来，有些郁闷地想着，人家可是刚刚才大哭过一场诶。

　　回到有暖炉，有碳火的凌翊宫内，才发觉外面的寒冷已经接近冬天了。

　　节气乱了就乱了吧，冷了加衣服，热了脱裤子，人总是活的。

　　半夜时皇帝怕他着凉，收拾干净又把裤子给他穿上了，盖上厚厚大棉被，暖烘烘的困觉。

　　不困，也就睡不着觉，只好盖着被子聊天。

　　“你有个好哥哥，把你带得这么体贴，却叫我捡了便宜。”他往小皇帝怀里拱了拱。

　　“嗯。”小皇帝却往后撤了撤，怕出事。

　　“你皇兄他……是怎么去世的？”

　　到底嘴欠问出来了，他很自责，怕又勾出皇帝的伤心事。

　　“还记得跟你说过我偷跑到西京玩，半个月没找着我，当时父皇和宫里都乱成一团。不知消息怎么传到我皇兄耳朵里，当时他正在北地收边，听说我丢了，便是抛下北边军务不管，带着一个小队秘密南归。

　　“不成想，半路遇到胡贼埋伏，据说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战斗，直到战死也没能突破包围。”

　　皇帝沉默无语，本以为能马革裹尸，没想到便是连尸首都没见着。

　　小皇帝眼神有些冷：“不久后我就回了朝，父皇直接命拥雪关大将霍青灭了那一支北人全族。”

　　原来是因为小皇帝自己才让那位皇子战死，他设身处地代入了一下，完全不能想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小皇帝该多么的懊悔、痛苦、自责。

　　索性他现在还是好端端的，有些小脾气，爱撒娇，是自己的，亲爱的爱人。

　　他轻轻吻一吻皇帝。

　　小皇帝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又抱了抱他。

　　忽然小皇帝想到几处问题：以皇兄文韬武略怎会被敌人埋伏，行军布阵又怎能叫胡人瞧出弱点。

　　再说北地向来没什么大事，至多有几个草匪流窜，皇兄归朝的消息必然极其隐秘，那怎么又会被大规模有编制的北人围攻？

　　想着自己二人在杨周城的经历，小皇帝突然想到。

　　“奸细，必定是奸细！”

　　可惜当年父皇太过冲动，一下子灭了一族，一个活口没留……

　　李同炎临死前说皇兄身死不是他做的。

　　不是他，那就说明内部真的有一幕后黑手。

　　想着乌烟瘴气哭哭啼啼的京城，又想到大将军还在北地。

　　江南都走了一遭，去北地看看风光又能怎样？

　　他抱着怀里的人儿，默默想着。

　　去去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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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哭喊就会来拯救我的英雄”指的是《魔法禁书目录》男主上条当麻，为防误会声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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