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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善恶自舒张
沉默片刻,他问苏熙:“何事?”
苏熙咳嗽几声,勉力支撑起身子,轻声道:“龙游县……罗三的老母亲还在那里,她一个人住在破茅屋内,无人照管,眼下天寒地冻,又饥又冷,若有个三长两短,他日九泉之下,我有何颜面见……见……”话还没说完,想到罗三,顿时红了眼眶,哽咽不成语。
宋玠默了默,没有多说什么,只点头道:“饷食后,我和师妹下山去瞧瞧,给罗三老母送些吃的用的,你把药喝了,饭菜吃了,在此歇息,一有消息会立刻告诉你……”
“好。”望着宋玠离去的背影,苏熙神色感激道,“多谢……”
“不必。”宋玠没有回头,转身出了房门。
苏熙靠在床头,紧闭双眼,喘息片刻,转头看到床前热气腾腾的饭菜,肚子开始不听使唤地咕咕叫唤,顾不得许多,他便狼吞虎咽起来,不多时,桌上的饭菜和汤药便被他一股脑全咽下了肚……
吃饱喝足,困意顿生,须臾间,他便沉沉睡了去……
醒时天色已暮,转头一看,桌上的水君子花已被换成了新摘的粉白颜色,不禁嘴角上扬,心中也愈发平静。
光影重叠,他闭上眼,又昏昏睡去……
翌日,晨时三刻。
苏熙揉揉惺忪的睡眼,望向窗外,见窗边站着一人……
只见宋玠穿一身玄青衣衫,背对着他,负手而立,抬眼看墙上的字画。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也只将饭菜汤药置于床头,不似往常般唤自己起床喝药,看上去颇为古怪……
想起昨日嘱托之事,苏熙慢慢支起身子,开口道:“昨日下山……可有见到罗三老母?她近来可好?”
宋玠闻声转头,看向苏熙,四目相对间,又很快挪开目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熙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故作镇定,腰杆挺得笔直,目不转睛看向他:“兄但说便是……”
见他神情坚决,宋玠想了想,也不再隐瞒:“……昨日,我与师妹下山,去了龙游县,在县城里四处打探罗三母亲的消息,却得知十日前……她已殁了……”
“什么?”苏熙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看着他,“怎么会……”
宋玠摇摇头,神色悲痛道:“此前罗三老母并不知情,街坊邻居也都瞒着她,只说那罗三在外做工,近日农忙,无法抽身回家,她也不怀疑,只日日坐在门前,说要等罗三回家,那孙大娘闲暇时也常去给她送些吃的穿的,倒也能勉强度日……后来,不知谁说漏了嘴,说那罗三早已亡故,尸身也早已入土……闻得噩耗,罗三老母一时支撑不住,昏死过去,自此大病不起,粒米不进,滴水不沾,日日呼唤罗三,不到两天,人就没了……”
苏熙双目通红,想起罗三母亲死前的绝望,心中愈发悲痛,忍不住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们!罗三困顿半生,勤勤恳恳,只为老母能吃饱穿暖,还为了帮我,将做工攒的钱给了我,不想反招杀身之祸……罗三老母也是,日日盼望儿子回家,共享天伦,不料白发人送黑发人,却连儿子最后一面都未得见,后事也无人料理……”
宋玠心如芒刺,强忍悲痛,拍拍他的肩膀道:“不是你的错……要怪也只怪那苏泼皮!至于老人家后事,你且定心,罗三老母虽无依靠,也无亲友,但那孙大娘倒是个心善的,她得知此事后,立即买了棺木,将罗三老母安葬在点苍山后山空地上,罗三尸骨也葬在一旁……总算入土为安……”
”孙大娘……多亏孙大娘……”苏熙擦了泪水,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个丑丑的泥塑小人,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想了想,还是轻声问道,“那吴三婶呢?”
“吴三婶……被那泼皮刺了一刀,透体而过,血流不止……后来孙大娘找了架马车,将她带回龙游县,交由其儿女救治,我和师妹顺带打听了她的消息……得知三日前,她因失血过多,伤重不愈,一并去了……”
苏熙垂头,眼泪止不住往下掉,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吴三婶去了,当日在奈何桥头,幽冥河畔,我见她和罗三……爷爷,他们三个,一起往轮回道上走……我一直以为是梦,没想到冥冥中,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挽回……”
“奈何桥?轮回道?”宋玠闻言,怔在原地,他满脸惊讶,神色错愕,沉默良久,总算回过神来,思忖片刻,急忙上前拍拍苏熙肩膀,安慰道,“发生这样的事,实属意料之外,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想哭便哭吧,别憋在心里,古人云,逝者长已矣,来者犹可追。得失自古不由人,哭出来好些……别胡思乱想,容易出问题……”
“我没有胡思乱想……”苏熙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垂头默默流泪……
宋玠拍拍他的肩膀,沉默片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对,这次回去,还有个好消息!昨日我和师妹不只去县城打探了罗三老母的消息,还去了点苍山后山,见孙大娘不仅安葬了罗三和他老母,连你爷爷也一并葬了,如今他已入土为安,你也不必担忧此事了……”
“爷爷……”回想近日发生之事,皆因卖身葬亲而起,苏熙抬头,哽咽道:“多谢你……还有孙大娘……你们的恩情……苏熙永志不忘……”
“名彰道理千世永,人间善恶自舒张!非我之能,理该如此!”宋玠点点头,向苏熙投去了一个和善且坚定的笑容……
“长愿如此!”苏熙慨叹良久,心中渐渐释然,默了片刻,他抬头,看向桌上的水君子花,神情有些怅然若失,“……我累了……想睡一觉……”
“那你好好歇息。”宋玠点头,准备离开,突然,他想到什么,思忖片刻,还是开了口,“那苏泼皮……中了我的散魄三针,周身筋骨涣散,三个时辰不能动弹,他倒在龙游县郊外的树林里,适逢大雪,天气严寒,也无路人救他,听说被发现时,全身僵硬,周身覆满大雪,已活活冻死了……他死后既无亲人,从前的酒肉朋友也离他远远的,无人愿意替他收尸,后来听说被人扔去了乱葬岗,曝尸荒野,任野狗秃鹫啃食,我和师妹到了乱葬岗,只见冈上横七竖八摆着一具具残缺不全的身子,也不知何人是他,早已面目全非……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理该如此……”想到宋玠说的话,苏熙心绪渐宁,目光也通透澄明。
莫道人为无感召,从来天意亦分明。听到这里,夏萤烛也暗暗为苏熙感到高兴。
是时候回莲斋了……
想到这里,她牵起阿灵的手,道:“走吧阿灵,当年之事,我已大致知晓,眼下正好回莲斋,问问太师宋玠的由来。”
“好啊!”阿灵点点头,正要出发,想了想,眉头一蹙,闭眼掐了掐手指,又急忙摇头,“等一下,记忆之丝还没演化完没,我们走不了。”
夏萤烛闻言有些疑惑:“还没演化完?怎么会?”
眼下看上去,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真的!”阿灵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又睁眼道,“执念之丝演化完后,会显化在眼前,形成新的执念之丝,眼下这根执念之丝的过往并未完全演化,还有一处没去,我们也走不了……”
夏萤烛疑惑道:“还有一处?在哪里?”
“好像是郊外的一处山头……”阿灵挠挠头道。
“郊外的山头?”夏萤烛愈发疑惑,正要再问,哪知四下瞬时扭曲,脚下生出枯草,头顶也密布黑云,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早已离开了棠棣居,眼前是层峦起伏的山脉,她也站在一处山头,极目远眺,还能看到不远处的城楼,在寒风中巍峨屹立。
“真的到了山上!”夏萤烛低头看向阿灵,又惊又喜。
阿灵得意洋洋道:“是吧?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都是实话实说,从不装虚作假。”
“你是灵柩灯中之灵,又不是战场上的将军!”夏萤烛闻言,笑道。
“那也是鸿蒙初开无量劫,万世不灭幽冥灯!算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高处不胜寒呐……”阿灵说着,哼着小曲儿,背着小手大摇大摆往前走去。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看着他圆滚滚的背影,夏萤烛笑着无奈摇头,急忙跟了上去。
寒山凝雾,万物凋敝,积雪未化,呵气成雾,四下往来路人都行色匆匆。
夏萤烛撑起朱雀伞,和阿灵一道顺着荒野小道往山上爬,行至半山腰时,拨散迷雾,却见前方显出两个身影,仔细一看,一人推着轮椅,一人坐在轮椅上,皆沉默不语,面色凝重……
眼前不正是苏熙、宋玠二人么?他们怎么会出现在山上?夏萤烛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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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注:名彰道理千世永,人间善恶自舒张。出自宋太宗《缘识》
2.注:莫道人为无感召,从来天意亦分明。出自明·王守仁《二日雨》
3.注: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出自西汉·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
4.注: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出自《庄子·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