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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之夜(下)
两人未曾再言一语,许是心中已明了,多言一句,都是多余。
紫胤右手执剑,左手拈法阵,一道蓝色的光芒从剑塔之下的剑阵中升起,形成了巨大的结界包围住了整个剑塔。
原来这剑塔之下蓝色光华凝练如霜,想不到竟是暗藏着紫胤布下的惊世剑阵。
虽然这一仗对手非是易舆,但紫胤暂时还不想惊扰了天墉城众人。
出乎意料的是,对手却是慢悠悠掏出了一张古琴,修长的手指默然轻挑,覆上了色泽如冰的七根琴弦。
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空灵沉沉的琴音,缭绕过心头百转千回的爱恨情愁,奏者吟风舞月,欲叫听者悲喜交织,魂梦悠长。
然而此刻面对面的两人都没有动,一者优雅弹奏,一者安静倾听。
琴音忽明忽暗,乐调铿锵激昂,初听琴音沉沉如石落地,细听之下却道是凌厉锋芒深藏其中,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杀伐的气势逼人。
此曲,正是杀伐之音《广陵散》,琴音中仿佛听闻山河崩裂,天地崔嵬。
剑者不为所动,迎风伫立,然而紫胤亦是心知,此刻并不容松懈,对手的琴音之中,是实实在在的杀伐之招,只需片刻分神,琴音便会如魔鬼波涛一般涌入,控制人的神识。此刻唯有凝神抵抗,才不致让对手有机可乘。
白衣人自顾自演奏琴曲,琴音却是一波又一波如瀚海涛生万丈,更甚于沧海咆哮,仿佛是破开天地洪荒,让世间生灵万物均归于沉寂。
紫胤没有动,只是心中沉静如磐石,以静克制对手的琴音侵袭,手中的古钧剑寒光烁烁。
“想不到你的能为,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一曲终了,白衣人看着紫胤的神色依旧如初,心底倒是越发欣赏眼前对手:“面对我的琴音如此淡然不为所动者,尘世间尚无几人能做到。”
“琴,乃圣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阁下如此精于奏琴,却用之于邪道,实为可惜!”
“原来剑仙,亦懂得听琴。”
白衣人变幻出了冷冷的诡异笑容,教人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紫胤微微闭目睁开,道:
“阁下的琴音中,暗藏俱是步步杀机,一旦迷失自我便会被引入疯魔之境。”
“确实如此。”白衣人微微笑道;“琴与剑,古来便有天定之缘,紫胤真人于剑道问鼎,又识得琴意,如能相交,定是有幸!可惜啊,可惜!”
“琴剑纵有缘,也抵不过天道正理。若阁下能洗心革面,为过往之错赎罪,并答应今后不再纠缠于屠苏,我可容你安然离开天墉城。”
“天道正理……哈哈哈……”白衣人忽然大笑了起来:“我不妨告诉你,这个世上,我最不信,也最不屈服的,便是你口中的天道正理。”
恶狠狠的话语落尽,白衣人面具下一瞬的狰狞又恢复了常态道:“不过我真的想不到,剑仙竟会为那个孩子如此煞费苦心,但你的心机终究会白费,何必如此枉费呢?其实你应该也看得出来,韩云溪,哦不,他现在叫百里屠苏,早就是个注定要死的人了。”
“人之一生,本就固有一死,无论谁阳寿皆有尽时。却并非他人,可以肆意夺取性命的借口。”
“看来剑仙仍对他满身凶煞之气还存一分救治的妄想,我倒差点忘了,天墉城擅长解封之术,剑仙是想尝试为他解开封印,救他性命吗?剑仙可知他所中的封印为何?”
“……”
紫胤闭目未答,事实上对手也并不想等他的答案,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你千方百计想保百里屠苏周全,可惜你这番心思,终究白费。看阁下如此执着,我不妨告知,百里屠苏所中的,是血涂之阵。”
“血涂……之阵……”紫胤似是并不意外,然而眼神中的失落却清晰可见。
这是他早已预料到,却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血涂之阵,早已离当今的尘世很远很远,是久远至极的回忆。
但身为铸剑师的紫胤真人,却不可能不知道。
铸剑一途,如今的人看来不过是打造兵器,抵御外敌的匠师,然而上古之时,为了让剑锋芒灵性更甚,龙渊部族不惜逆天之意,以生人魂魄铸入剑中,这便是所谓的剑灵。
为求剑灵,必须以血涂之阵生生抽离生人魂魄,再历经烈火焚烧而铸入剑中,其间痛苦,万词都难以言说一二。
这般铸剑之法,曾因龙渊部族的繁盛而喧嚣一时,同时也引发无数贪婪之人,为求得怀有剑灵的宝剑,不惜残杀他人性命,生生抽离人魂,铸入剑中。而这抽离魂魄,以烈火锻造之法,对那被抽取魂魄的人而言,痛苦实不堪言,不少被抽离的魂魄,最终没能熬过这关,最终也只得化作荒魂,从此烟消云散。
就算成功化作剑灵,也不过是从此堕入非道,与剑同存。剑身在,剑灵便存,剑身灭,仍就灰飞烟灭,无法轮回,未得来世。
历经血涂之阵者,永出轮回。
当年传自己铸剑之术的长辈,亦曾再三叮嘱,铸剑师铸剑爱剑护剑,是为护世间生灵,绝不可为求宝剑锋芒,便学习动用这般残忍的铸剑之术,罔顾被血涂之阵夺走的生命与轮回。
紫胤亦曾接触过剑灵,身边的古钧和红玉,均是被这种铸剑之法铸入剑中,区别只在古钧迫于无奈,红玉则为复仇自愿殉剑。
两位剑灵的存在,都已过了千年,他们的过往故事,亦是不堪言说。
此法,自龙渊部族覆灭后已无传世,更被视作禁忌,天下任何一名铸剑师,均不可动用,否则将被视作逆天之为。
如今,竟有人将血涂之阵带入尘世,还将这阵法,用在一个年仅8岁的孩子身上。
何其残忍!
紫胤忽然觉得握住剑的手,第一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意。
“血涂之阵……你便是用如此残忍的方法,从屠苏身上抽离了魂魄?”
“错了。”白衣人笑得更加开心:“这血涂之阵,本是我为了攫取焚寂中的剑灵而设,然而乌蒙灵谷的大巫祝韩休宁,为了不让焚寂剑与剑灵落入我的手中,将死之刻利用了血涂之阵及本身所负的女娲族封印秘术,将抽取出的剑灵和屠苏一半的魂魄强行融合在一起,然后再生生注入自己亲生儿子体内。”
紫胤忽然失却了言语。
乌蒙灵谷一族,世代遵从女娲娘娘的命令,看守焚寂。
屠苏的话忽然在紫胤脑海里闪过。
屠苏身上的凶煞之气,背后的真相竟比他想象的更为残忍可怕。
紫胤忽然回忆起红叶湖树林中漫天如血的颜色,在那片树林中,云溪曾问过他:“仙人,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昆仑山的雪?”
短短数日,人事已非,沧海桑田亦不过如此。如今这昆仑山上盛夏时节的晚风,竟比雪还要凉上几分。
想不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真正活着的韩云溪。
如今的韩云溪,死而复生却不能算作活着,从此永出轮回,不过一缕残缺的孤魂生于世,终有一日将魂飞魄散,化作荒野孤魂,永不入轮回。
而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在乌蒙灵谷巨变当下,就已经被他的母亲牺牲了,成为了镇守凶剑的兵器。
亲情与责任的两难之下,韩休宁竟选择了放弃自己亲生儿子。
心中无言的怒意升腾,仙人眉目敛杀,反手挥出剑影,空明剑幻化的无数剑影从天空中纷然落下,全部袭向了白衣人。
“看来剑仙,又生气了。”白衣人挑拨琴弦,如残魂引调的幽冥之力化解了仙人杀招,面露的诡异笑容未止,看着紫胤冷若冰霜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杀意。“何必呢?剑仙既然知道百里屠苏彻底无救,不如早早放手,将百里屠苏交给我。”
“乌蒙灵谷之时,我早已说过,现在我不介意再说一遍。”紫胤冷冷回道:“求生也好,求死也罢,那是屠苏自己的选择,并非由阁下的口舌来决定之事。”
“这么说,剑仙是执著要等着百里屠苏,求死的那一天?”
“他纵然背负痛苦,但在我面前,却从未求死。”
紫胤一面回应,一面手中的剑也并未停息,剑华流转,太虚剑、玄真剑一一自手中发出,照亮天际,白衣人不甘示弱,一一应承,琴音如残魂咏叹,亦如地狱鬼哭。两股真气相碰撞,足以震撼天地,好在有结界挡住,天墉城众人并未被惊动。
“那么若有一日,百里屠苏失却自身意念化为狂魔,或是欲了却生念,剑仙又会如何处置?”
白衣人诡笑着问道,仙人则面无表情沉默了片刻,而后一字一字道:“若当真有那一日,紫胤会亲自送他,踏上归途。”
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好个正义凛然的剑仙,看来这短短一个月,你已经和那个孩子有了很深的感情,不过他的命运,你是扭转不了的。”白衣人吃吃笑着道:“纵然你是尘世千年难得一遇的剑仙,也阻挡不了神魔种下的诅咒,更无法破解他身上的血涂之阵。”
“……”
“如今的百里屠苏,不过是强行将剩余的魂魄和其他的魂魄融合而成,身上的封印一旦解开,三日后便魂飞魄散,并化作荒野孤魂永不入轮回。封印不解,那强行融合的魂魄随着时日推延,也会被升腾的煞气逐渐吞噬心智,最终化为丧魂失智的狂魔。”
“……”
“你永远也无法寻得破解之道,更无法扭转他此生的命运。”
两人忽然都停住了行动,面对面对峙。
彼此的实力,都已心知肚明,两人也都知道,接下来的这招,将是胜负之招。
“哎……”白衣人忽然发出一声哀怨的长叹,泣如鬼神,“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这一句陈词,竟如神魔咏叹。
白衣人一抚琴音,发出了至极弦音。
忽如大海波涛万丈,沧海龙吟虎啸奔腾,琴中血煞之光刺人心目。
紫胤亦袖舞如凤,剑映霜雪千华,宛如苍天风云席卷大地,万物尽化虚无,正是紫胤真人剑术的至极之招。
沧海龙吟歌万丈,空明幻虚剑影纷。
双招碰撞之下,仿佛毁天灭地之力融为一体,又似是破开混沌,天地双分。
尘埃落尽之处,白衣人与紫胤双双立于剑塔两侧,无言盯着彼此动作,仿佛各自都并未移动过,但庞大的力量却令剑塔结界,已轰然破碎。
“我并未输。”白衣人笑着道。
“但你,也赢不了。”紫胤真人冷冷回道。
“确实,仅仅只是应付你,已足够心神疲惫,如今结界已破,再斗下去,就算侥幸能赢你,天墉城也必会倾巢出动,到时候可就麻烦更多了。”
“你可以回头离开。”
“呵呵呵……确实是……”白衣人想了想,继续说道:“无妨,我可以等待很久很久,我已走过漫长的年岁,并不惧再多等一段时间。”
他微笑着说道,纵然带着鬼魅面具,但举止优雅却似一位翩翩如玉的公子。
“但剑仙最好做好心理准备,你可以等,我也可以等,我们都有漫长的时光可以笑看这天地风云变幻。但百里屠苏,却没有很多的时间,可以等了。”
紫胤微微闭目。
“对于历经人世百年千年的剑仙而言,他的生命就像昙花转瞬即逝,纵然要留,也留不住的,呵呵呵呵……”
狂傲的笑声渐行渐远,直至再一次消失在天墉城夜空之中。
“主人!”
大战归来的紫胤一身风尘疲惫,神情落寞,红玉担心喊出了声,看得出来刚刚这场大战对紫胤而言,亦是耗尽了不少心神,不过仍是定了定心神道:
“我无事,屠苏情况如何?”
“方才似乎很是痛苦,又似是噩梦纠缠,不断冒着冷汗还喊着痛,体内似乎有股十分凶煞的力量郁结爆发,我虽然不断输以灵力,但收效甚微,差点以为他撑不住了。后来主人打败对手之后,似乎就安稳了一些。”
紫胤听罢缓缓走到床边,凝视昏迷不醒却依旧紧紧握住了拳头,抵御煞气疼痛的屠苏。
“吾有一事,交代你二人尽快完成。”
少许,紫胤对两位剑灵道。
“主人请吩咐!”
紫胤三两下交代完毕后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吧。今夜,我会守着他。”
古钧和红玉依言离开。
一股纯正的真气,源源不断汇入屠苏的身体,屠苏似乎感知到从手心传来的温暖,眉间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缓开来,煞气袭来的疼痛逐渐缓去。
屠苏终于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尊……”
睁开的双眼似乎充斥着一片迷雾,屠苏眨了眨眼睛,逐渐看清了身边的一切。
这里,是师尊的房间。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逐渐清晰的视线带走了噩梦中的血色迷雾,百里屠苏于混沌中渐渐清醒,然而梦中的情景,却又似乎历历在目。
“屠苏,你觉得可还好?”
“我……我……”屠苏犹豫了。
他的记忆停留在方才的梦境里,在那梦境之中,他踏在一片血海之上,前后都望不到边,他孤零零站在那里,仿佛被这个世间遗弃。
而他的娘,就站在他的面前,站在血海之上,娘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哀伤、无奈、绝望、痛苦。
仿佛所有的悲惨的表情,都凝聚在了母亲的脸庞上。
身边忽然有人一个个跑过,有小蝉、秋爷爷、三水和一淼,还有……
梦境中见到的一切,太过真实又太过可怕,如今醒来,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醒着亦或梦中。
“师尊,我……梦到了我娘……还有大家……他们都站在血海里……。”屠苏全身都充斥着疼痛与无力感,纵然仙人紧握他手的温度真实得不容他怀疑,自己却依然无法摆脱那种无力感:“我……到底是……怎么了?”
这疼痛感,若说是梦,也太真实了,真实得现在仍觉得窒息一般的闷痛,缠绕在自己心头。
“你不会有事的。”紫胤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手指轻点屠苏眉心的朱砂痣,屠苏只觉得一股清冷却舒畅的气息在身体里荡开来,舒缓了疼痛与难过。
仙人的双目,仿佛无悲无喜,无知无觉。
但只有仙人自己知道,内心的波涛汹涌,并不似表面所见那般云淡风轻,那个白衣人临走前所说的一切,在脑海里不停旋转。
煞气侵蚀,血涂之阵,解封散魂,灰飞烟灭。
屠苏到底只是个8岁的孩子,纵然无法拥有一个快乐童年,纵然不能无忧无虑天真浪漫,也绝不该承受如此沉重的命运。
这个孩子的模样,和他初次见到的时候并无二致,然而紫胤明白,初遇时的那份天真浪漫,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此生辗转尘寰数百年,以为早就看破尘世,可到了此刻,却感受到了平生未尝的无力感。
渡送真气结束,紫胤轻轻握住了屠苏冰冷稚嫩的小手。
屠苏来不及思考,只是当注视着师尊的双眼时,默默感受到了与平日不同的情绪,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和怜悯,这种情绪,让所有的话都止息在了喉咙里,难以相问。
昆仑山上冰冷的空气弥漫,屠苏只觉得被师尊握住双手的一刹那,才可以远离梦境中惨烈的景象,可以平息自己所有的害怕和恐惧。
“师尊……”
“睡吧,屠苏……”紫胤轻轻叹道:“今夜,为师会守着你。”
淡淡的话语平静吐出,似是沉眠的咏叹,传入少年的耳中,忽感安宁。
少年渐渐闭上了双眼,今夜不再有遥远的梦乡,噩梦与回忆都在星移斗转中飞向了去不到的远方,唯有如苍雪的皓色,渐次在天际无言消失。
朔月黯淡,星夜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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