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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四)
一阵森冷沁寒之意自脚下升起,刹那间冲上头顶,将他的神识魂魄血肉心脏都霎时冻结成冰,又反复碾碎,成为一捧污浊泥泞。
它竟然真的是他!绝不会有错!
这个世间,乃至上个时空,能在身化白骨后,还能寸寸碎裂自己的骨骼,召唤凶兽虚影的,除了少昀,实在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
前世的纯阳末代大祭司,又岂止仅仅是个“修为精深的凡人高手”而已!那是个借助天魔恶念的力量,能独战神尊师徒而不落下风的不可多得之才!
君息浑身颤抖着,死死扑在结界上,指骨都几乎用力到断折,拼命张着双眼,去看那具万古骷髅。
他们之间原本隔着相对遥远的距离,中间还隔着四只厮杀的凶兽虚影,他应该什么也看不清;但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他竟像是能清晰地看见,那骷髅并不完整,骨骼缺失了些,应该是在上个时空对阵神尊师徒时失落了。
残余的白骨上,遍布着无数裂痕,是前世的纯阳王宫,它将所有骨骼全部碎裂,尽数化为凶兽虚影,用来阻止那对师徒将他们分开。
那人将他生生炼制成活偶人时,那句几近疯狂的“你若不死,我将与你永存”仿佛还回响在他耳畔,如同诅咒一般,震得他头脑轰隆作响。
重生后,君息原本以为至少已经摆脱了前世的恶魔;后来遇到了少昀,他以为那人也许会是这个时空尚且纯粹真挚、与从前那些罪孽杀戮无关的学兄。再后来,他发现命运从来不曾眷顾过他。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从来不曾逃离过固有的轨迹,逃离那人。一切于他,无非一场又一场轮回。有所不同,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一片混沌中,他竟暂时没有去想,上个时空的纯阳末代大祭司的遗骨怎么会出现在了重生后的时空。
他只是想,眼下真是个荒谬的局面,荒谬到他忍不住想笑,却根本连哭都哭不出来。
直到现在,他与他的生死仇人皆是顶着全新皮囊、内里活过两世的孤魂厉鬼,而那人前世的遗骨却在与他今生的躯壳和神魂对战。
那人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呢?
君息近乎本能地用力撑着结界,一点一点爬起,站成笔挺的姿态,死死盯着里面以命相搏的前身后世,半晌,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笑别人,笑眼下的荒谬,还是笑命运的玩|弄。
结界内的人却全然不知他的心绪震荡,只在厮杀的间隙抽空一瞥,见他依旧身姿如松,便又收回目光,专心对付敌人。
那具万古骷髅甫一现身,他就立刻认出这竟然是他前世的遗骨。骷髅想必也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方才有一开始时短暂的对峙。
手段诡秘、惯会搅弄风云如少昀,也无法得知为什么会出现如今的局面。对于他的前身后世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骷髅前世本就受天魔恶念影响,谁也说不好如今是不是还有其残留的力量,如今又在天煞血海阵中浸了不知多少年月,吸收了大量的阴煞怨气,又被古柳山人加以炼制。
然而他这具躯体修为尚未大成,从前的很多符咒都无法驱使,单论实力,前身还在后世之上。
但他丝毫不惧,如冰似雪的面容上看不出半分情绪,一双漆黑瞳仁中凶煞之气更烈,红衣飘扬如火,只操控着凶兽虚影与万古骷髅厮杀。
倘若被他撞上那个将他前世的遗骨带到此处镇入血海,又炼制成傀儡的古柳山人,他非得让那人后悔来这世间一遭不可。
结界内激烈的厮杀中,震耳谷欠聋的动静中,君息终于勉强收拢了一丝理智。
他又将那截老树桩子拎出来,这次甚至并没有威胁它,只淡淡道:“告诉我那具万古骷髅的来历。”
侏儒树怪吓了一跳。如果说此前那人即使随时都可能洞穿它的头颅,但终归还有些人的情绪,那么此刻,就连这点人味儿都消失了。
那人明明只是个单薄少年,孱弱无害的模样,然而眼下,无论神色还是目光,都化做一片全然的死寂,像是吞噬一切的虚无。
然而死寂之中,瞳仁最深处,却又跳着两簇焚天灭地的恨火。
老树桩子颤抖着心尖儿,一再强调“都是听近身服侍古柳山人的妖怪瞎说的”,将它所知的秘密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
据说,古柳山人从前时常四处游历神界。某次途径一个已经覆灭的时空,机缘巧合,竟发现其中有一具万古骷髅,被深埋在一座荒冢下,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天地灵气滋养,已经灵智初开。
大妖将整座荒冢夷为平地,方才取出这具骷髅。但彼时他已然察觉到天地间的气泽有异,神界众生灵也不太对劲,一派大劫将至的末日景象。谨慎起见,他想尽办法,带着骷髅自我封印在虚空之中。
却不成想,某天一睁眼,竟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到了这么个地方。古柳山人素来信奉未雨绸缪,便霸占了此地,又设下天煞血海阵,将万古骷髅投入其中,炼制成傀儡。无论此处是什么情况,先将自己牢牢护住最要紧。
倘若有人擅闯此地,必然要先破了煞阵和其中的厉鬼恶魔,击败骷髅。如有命在,才能对上古柳山人。
君息面无表情地听着,半晌,忽然浅淡一笑。
只是那笑意没有丝毫温度。
原来即使时空颠倒错乱,即使烟消云散的魂魄再度凝聚,即使死去的人带着记忆重返世间,他们也会辗转相逢。命运果真是玩|弄得他们好辛苦。
他没有再将侏儒树怪塞进芥子,而是封了它的修为,将它随意扔在旁边,抬眼继续死死盯着结界内,近乎自虐般,要将他的生死仇人的前世今生都看个清楚。
结界内的人却并不轻松。
凭修为硬拼,他不是前世遗骨的对手。几轮试探之下,他的凶兽虚影根本撑不了多久,就被对方尽数洞穿,化为烟云消散。
好在万古骷髅眼下只剩一具森森白骨,除了碎裂骨骼施展化形咒,别的术法符阵,它都用不了。
少昀抬手召来雷霆。“霹雳”一声震动天地的巨响,一道粗大的妖紫闪电轰然砸下,当当正正劈在它身上。
但万古骷髅只是极其短暂地停了一瞬。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像是雷霆闪电终于激怒了它,它微微侧首,仿佛又“望”了结界外一眼,指骨微颤,似乎几番挣扎。
然而只一刹那,它骤然碎裂骨骼化出一只巨大的火龙虚影,周身腾起熊熊烈焰,自它身后猛地冲上高空,随即一盘旋,竟俯首径直往结界外的少年冲去。
君息或许不清楚,少昀却深知,这火龙身上的,并不是凡火,而是普通的水无法浇灭的真火。
凡人之躯,倘若沾上一星半点,大概率会当场形神俱灭,连一捧灰烬都不会留下。
烈焰般的身影闪动,少昀蓦地后退,同时划破指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飞速在虚空中构画出一个缚灵阵,袍袖一挥,那法阵便十分突兀地出现在了骷髅脚下。
几乎是在同时,他身上骤然炸出一蓬金红辉光,瞬间照彻天地。
传响整个空间的龙吟声中,一个巨大的虚影如同传说中极南火漠的烈烈熔岩,自他躯体中腾空而起,龙首,鱼身,龙尾,一道张狂凌厉的背鳍森然挺立,周身闪电缭绕,杀气腾腾,流星般往干涸血海中的森森白骨俯冲而去。
霍然竟是纯阳部族图腾,魔龙金鲤的虚影!
刹那间,君息不可遏制地想起这远古神物在金鳞殿外、训示台上现出真身救他的一幕,眼瞳中杀意毕现。
身为纯阳族人,图腾神圣不可亵渎。即使疯狂如前世的少昀,也从未召唤过魔龙金鲤的虚影。
这追随而来的厉鬼,今生怎么敢!
不知道是缚灵阵的作用还是什么,万古骷髅猛地一震。
就在这一瞬间,魔龙金鲤的虚影已然杀到。那骷髅不知为什么,竟不躲开,也没操控着凶兽虚影抵挡,反而骤然散了火龙,直挺挺站在血海泥泞中,硬受了这一撞。
即使只是个受人操控的虚影,然而化形咒召唤的洪荒神禽异兽,多少总带着些原身的天赋技能和威力。
祖神座下远古神物的一撞之力何等惊人,遑论其中还贯注了操控者的修为。前世之时本已片片碎裂,在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中,在机缘巧合下才得以重新聚结成一个不甚完整的整体的万古骷髅,瞬间被撞得支离破碎,散落在血海污浊的猩红泥泞中,甚至连远在结界外的君息都仿佛听见了一阵密集而短促的“喀啦”声。
至此,天煞血海阵算是彻底破了。
少昀却没有即刻出去,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静静地浮空而立,微微垂着头,仿佛在看着脚下已然干涸的血海。君息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却瞧不见他的面容眉目。
神识诡异的空白中,他荒谬地想:那人的今生亲手打碎了他前世的遗骨,也许有机会该问问他,心里做何感想。
红衣如火的男人全然不知结界外的人在盘算着什么念头。事实上,他眼下的状况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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