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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中的救赎
1994年拍摄的《东邪西毒》(以下简称《东》)在2008年经过剪辑整理再次搬上了银幕。这次的作品结构严谨,主题鲜明,台词精炼,画面唯美,人物个性富有魅力,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一直觉得王家卫的作品就像名贵的猫屎咖啡,必须经过印尼麝香猫的消化和排泄,才可能完成独特的外壳发酵过程。就像咖啡豆在麝香猫的肠道中,特殊的细菌提供独特的发酵环境,风味变得格外浓稠香醇一样:王家卫的电影作品也必须经过有深度的二次阐释和品评,才能绽放其绝美的光华。
终极版的《东》一扫王家卫作品的晦涩风,作品主题虽然深刻,但很鲜明,那就是“时间”。英文版的《东》名称为“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这个命名非常精确的点明了作品的主题。在欣赏《东》的过程中,笔者不止一次的联想到了一部内涵与之非常相似的作品——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因此不自觉的在一种互文的对照中品评其。时间是最让人抓狂和恐惧的对象,但同时也可以转化为最亲切和最可信赖的工具。借此,个体超越了生存的虚无、个体的孤独,在回忆中重新确立自我。
如果说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最后留下了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手势,那《东》无疑就是这个手势的重现。周慕云祭奠自己逝去的爱恋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一棵树,然后封存。讲述,是让过去的时间复活的唯一途径。因此,在《东》里面,王家卫采用了大量的独白来表现剧情。这里的独白与讲述已经不再简单的是一个技巧问题,而上升为一种意义的表达。这是王家卫作品的一个创新和突破,让人拍案叫绝。剧中的欧阳锋有这样的言语:“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用追忆来抵抗时间无情的流逝,是王家卫作品永恒的逻辑。很多人这样来评价他的作品,说他总是用不同的作品来讲述同一种思绪。这在精神分析的角度可以视为一种情结,固执地重复言说某一个事件,恰好暴露了言说者的某种焦虑。而王家卫的焦虑,就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固执地保有什么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他的作品成为了“为了忘却的纪念”。作品中的“醉生梦死酒”是一种符号,而且是一个极具悖论意义的符号。黄药师喝了它之后,忘掉了很多事情;而欧阳锋喝掉它之后,却发现它根本不能让自己忘掉什么,因为,“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们可以这样分析:黄药师在喝酒的时候,接受了它的这种暗示,因此下意识的忽略和忘却了很多不堪的过往;而欧阳锋却为其蛊惑,反而深陷在关于过往的痛苦记忆中不可自拔。这可以视为他的大嫂对他最后的惩罚,用最极端的方式让他把自己铭刻在记忆中;其实这更是一种严酷的自我惩罚,用记忆和怀念来为自己曾经的行为永远忏悔。只是不管是忘却还是记忆,它的作用都是让自我在现实中能够更理想化地活着,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必须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和方式。
或许有一点我们无法规避,那就是关于“爱情”。这个作品满满写的都是纠结的爱情,那何谓爱情?也就是说,这个作品揭示了怎样的爱情观?我可以把《追忆逝水年华》的爱情观析照搬过来作一个完美的注解:“爱情几乎从来不是相互的,我们不过是在想象中拥有我们的爱人罢了;欲望一经满足,爱就死去,嫉妒可以使爱复生。我们之所以爱,主要原因不是对方的美貌和善良聪慧,而是因为分离:我认为她(他)代表了一个我渴望进入而有被排斥在外的世界。”
所以我们可以理解黄药师的处处留情和游戏风尘:他趁醉表达了对慕容燕的爱慕,醒来后又迟迟不履行自己的诺言;他让夕阳武士的妻子桃花爱上了自己,但迟迟不给她进一步的表示;他暗恋欧阳锋的大嫂,但是却从来不打算把这份爱说出口。黄药师醉心于享受自己一个人的爱情。因为从头到尾都是自我关于爱的幻想,因此便无所谓失恋和受伤害。一个人的爱情似乎是残缺的,因为缺乏另一半的参与和互动而显得单薄可笑;但它又是充盈的,因为只有一个人,才能保证这份爱的完满自足,才能让我们徜徉在爱的美妙想象中无限沉迷。就像很多评论家说的那样,王家卫的作品确乎是在讲述爱情,但他对于爱情的阐释又超越了其本身,而上升为一种存在意义上的探讨和确认。一份从来不曾在现实的时间中开启的爱情也就不会再现实中结束,而现实时间的无限压缩才能保证想象时间的无限放大。如何让我们的爱情在时间中成为永恒?那就是将其无限压缩,压缩成短短的“一刹那”。如果说黄药师在他一个人的爱情中还向现实索取了什么的话,那就是“桃花”。
“桃花”是一个压缩了的符号,它经过了数次的能指面得漂移:每年桃花开的时候,黄药师都能看到欧阳锋的大嫂,因此他爱上了桃花;又因次爱上了夕阳武士叫做“桃花”的妻子,并最终因此自称为“桃花岛主”。因为“桃花”所指称的被压抑的欲望一直都没有释放,所以“桃花”就成为一个永恒的情结被保留在记忆中。爱情的最终面目变幻为一种那喀索斯式的自恋,自我欣赏,自我玩味。
所以,黄药师的爱,究其根本来说,就是一个人面对桃花或面若桃花的女人的无限意淫。桃花寄托着一个慵懒而唯美的灵魂关于爱情的奢华幻想。在幻想虚化的时间里,个体象征性地完成了自我。
西毒欧阳锋又是用怎样的行为来阐释这样的爱情观的呢?他爱上的是一个现实中的人,也因此,使得自己的爱情充满风险——有他者参与的爱总是充满着不确定性和风险。所以他迟迟无法展开这份爱,而用事业为借口来逃避这份爱。这个举动与其说表现了人物的懦弱,不如说表达了他的脆弱:因为脆弱,所以害怕受伤害。所以西毒和东邪,虽然看似相异,但内在的行为逻辑上却是一致的:同样的孤独,同样的脆弱。这难道不是都市丛林中艰难突围的现代人的写照?面对爱,他的行为是一种哈姆雷特式的游移不定:当那个女人要追随他时,他便仓皇逃走;当那个女人要遗弃他时,他便奋力争取。而他的对手——那个女人,显然看透了他的诡计,所以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在爱情角逐中的两个对手,因为都害怕在爱情中丧失自我和主动性,所以都采取了拒绝对方的方式来维护自己。只是,残忍的是,在爱情中较量的双方都没有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只有时间才是最终的赢者。因为“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青春和美好无言的逝去,死亡迫在眉睫,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东邪和西毒的故事在时间的二维结构中展开:一极是现实的时间,一极是想象的时间。失却时间这个维度,一切故事都没有意义。也因为现实和想象所形成的巨大张力,使得故事中的每个人都成为病态而分裂的存在。其中最典型的便是:慕容燕(嫣)。
慕容要解决的问题是:牺牲自己成全爱人,还是牺牲爱人成全自己?爱的过程中,自我和他人,谁更重要?因为对方的一句无心之语,便执着地追索下去,这种爱情盲目到让人发指的地步,但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爱情的本质,便是盲目。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确认,不肯放下的究竟是自我的尊严呢,还是爱情的回应。这种纠结的悖论使得自我直接一分为二。影片中有一个经典的场景:慕容对着湖水练剑。“水面”又是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物什。它又是一个关于 “镜像之恋”的隐喻,所以慕容的故事仍然是一首自恋者的悲歌。
如果说作品只表现了迷失在自我心灵中的作茧自缚的个体,那它的色彩就过于绝望而灰暗了,事实上,《东》给出了一个理想人格,那就是洪七。洪七的形象,十分类似尼采理论中的“婴儿”。婴儿作为一种超越化的存在,他清白、无辜、健忘,是新的开始。如果说以上诸人都深陷时间的二维怪圈中无法自拔的话,那他们的病因也可以说是拥有一个太过坚实的意识形态,太多的历史、文化和记忆附着在其中,如鬼魅般纠缠,让人窒息沉沦。所以说,一方面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另一方面却是:为了前行彻底的忘却。洪七有很多特立独行之处:他拿了钱数得很仔细,却可以为了一个鸡蛋去□□,也可以带着自己的老婆闯荡江湖。他简单、直接、率性而为,也因此可以放下所有思想的包袱轻松前行。洪七是不受时间的怪圈折磨的新人类,在他的身上,寄托了创作者的思考和理想,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如何在现世中获取幸福。洪七的时间,是以未来形态存在着的,也因此,获得了希望和救赎。
面对现实的苦难,如何自我救赎?如何获得幸福?这是《东》给我们留下的形而上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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