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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帝棺夜行
洛阳城里,传话最快的地方,不是驿站,也不是衙门,而是茶肆。
这日午后,城西“醉春楼”三层雅座里,人挤得满满当当。楼板吱吱作响,上头说书台旁边摆着一口破旧棺材,棺盖斜着搁在一边,棺里空空如也,却透着股凉意。
说书的人一身青衫,手里一把折扇,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列位爷,”他啪地一声把扇子敲在棺沿上,“今儿个不讲才子佳人、不讲将军打仗,咱们讲个新鲜怪谈——‘帝棺夜行’。”
台下立刻有人起哄:“褚先生,这棺材你从哪儿抬来的?”
“从你家门口。”青衫书生笑,“你再吵,我今夜就把你也抬进来。”
一阵哄笑。
角落里,王劫生戴着笠帽,懒懒散散地靠在柱子旁,嘴里叼着根草,眼睛却没放过那口棺材。
——这棺材的榫卯位置,与一般棺不太一样,棺底略微弧起,像船。
褚知微展开折扇,扇面上画着一座石堡,堡下隐约有水纹:
“诸位可还记得洛阳北郊那座‘镇石堡’?前朝修来镇河,大水一来照淹不误。后来有人说是地基不稳,堡底空了,便又修、又填,填到如今——”
他说到这里,敲了敲身边的棺材:“堡底下,多了一口棺。”
“棺?谁的棺?”有人问。
“权臣寿陵。”褚知微压低声音,“前几年,某位位高权重的老爷未死先修墓,选的就是镇石堡那一块地。谁知人先死了,墓还没完工。人一死,风水先生、匠人、道士一溜烟跑了个干净,剩下一堆半成品。”
“半成品棺材还闹事?”有人不屑。
“半成品棺材不闹事。”褚知微摇头,“半成品‘帝陵阵’,才闹事。”
他合上折扇,声音压低了一度:“近日那镇石堡底下,每到子夜,便有棺声在石道里走。不是人抬,不是车推,而是——”
他伸出手,做了个奇怪的比划:
“棺底自己在地上磨。”
“怎么走?”有人好奇。
“头一晚,有工匠在石堡值夜,听见石下‘咯吱咯吱’像磨刀石一样,一看,棺材离了原来的石台,自己往旁边一间偏室‘溜’过去。”褚知微笑,“第二晚,棺又自己溜回原位。第三晚,棺半路停下,转了个弯,直冲往堡外那条干河沟。”
他顿了顿:“这几晚,镇石堡那一带的狗,全不叫了。”
台下有人打个冷战:“棺材自己出去逛街?”
“更怪的还在后头。”褚知微压低声音,“听说最近帝陵那边要动工程,司冥监派了人去看。有大人说——那口棺底下,装了帝陵旧钉,接了冥渠,想学皇陵那一套‘帝棺巡墓’,结果学歪了。”
“学歪了会怎样?”有人忍不住问。
“会有人一觉睡醒,发现自家棺材不见了。”褚知微笑,“改天你们谁路过镇石堡,见着半夜一口棺在路上晃,记得躲远点。那里面若是真躺了个‘半截帝’,你们挡路,可要被当‘人柱’。”
笑声里,有人真的往北方看了一眼。
角落里,王劫生抿了抿嘴——
帝陵旧钉,冥渠,镇石堡。
这些词摞在一起,不用葛无咎点名,她也知道,这是“工三十七”之外的另一笔账。
“褚先生。”有人起哄,“你这故事编得真像是真的。”
“我这人有个坏毛病。”褚知微把扇子轻轻一合,“真话一多,别人就当我说书;说书一多,真话就没人信。”
他目光在场中略略一扫,恰好扫到王劫生这边。
两人的视线无声交错了一瞬。
王劫生笑了一下,举起手里的空碗,远远虚晃了一下,算是给这场说书“赏”了一杯茶。
清虚观里,云观主把一封文书推到炽言面前。
“镇石堡。”他说,“葛大人送来的‘协查’。”
炽言展开。
文书上的字不多:
“北郊镇石堡下寿陵工程,近日棺声异动,石堡地基有裂。
司冥监按例需查,然此事牵涉权贵,不便明言。
请清虚观派人前往,以‘修堡固基’为名,暗中察看。”
最后一行小字写着:“可携可靠江湖人一名。”
那一行写得极淡,像怕被人多看到似的。
“江湖人一名?”云观主皱眉,“他这是要你带谁去给他当挡箭牌?”
炽言指腹在那行字上轻轻一划:“他想请的,八成是同一个人。”
她把文书合起,插入袖中。
“你真要去?”老道问。
“师父要我看‘主陵风动’。”炽言道,“镇石堡那块地,本来与帝陵无关,如今谁都在说‘帝棺夜行’,葛无咎就偏偏这时候递帖子,这里面不查一查?”
老道叹气:“去可以,别真给他当‘司冥监的刀’。”
“我只拿自己这把。”炽言低声道,“别人的,我不背。”
约定的三日很短。
第三天下午,洛阳北门外,官道边的一株老槐树下,停着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牛车。
牛车车篷歪歪斜斜,帘子挂着几个补丁,车旁坐着个戴斗笠的小贩,手里捧着一只空竹篮,正和车夫聊些无关紧要的话。
炽言远远一看,便认出那双嚼草梗时会轻微翘起下巴的嘴。
她走过去,在牛车另一侧靠着槐树站定。
“热。”王劫生吐掉草梗,“你不嫌这鬼地方晒?”
“晚上冷。”炽言道,“提前晒晒。”
车夫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打量两人一番,打个呵欠:“你俩就是大人说的‘助手’?那上车吧。”
他一抖缰绳,牛车晃晃悠悠上路。
车厢里空间不大,两人一左一右各挨着一边坐,中间空着一块可以躺人的地方,被一块粗布盖着。
粗布角翘了半寸,露出里面一点黑漆。
棺漆。
“试验用的空棺。”王劫生心里一转,“也带上了。”
“镇石堡是个什么样?”炽言问车夫。
车夫挠挠头:“原本就是块石头堆。前朝修了个堡,说是‘镇水’,结果年年涨水,年年修。后来那位大老爷看中那里,说石底好,建个寿陵稳当。我们这些拉石头的,去那儿跑了好几年。”
“那位大老爷现在呢?”王劫生问。
“死了。”车夫道,“去年冬天,病死在城里。人抬进棺,棺抬进堡底,刚躺暖和几天,棺就开始乱走。”
他压低声音:“小姐们别怪我嘴碎,那棺是真自己动的——我们有个兄弟半夜在看料,眼睁睁看见棺自己往门口挪,好像有人在底下撑着走。兄弟吓得牙都掉了几颗。”
“掉牙前还是掉牙后说的?”王劫生问。
车夫挠头:“掉……掉牙后。”
“那你信他?”她笑。
“我不信,是因为我没亲眼看。”车夫道,“可现在连司冥监的人都来了,我就只好信一半。”
车轮压过路上的石子,发出不规则的“咯吱”声。
一路往北,城影渐远,远处那座镇石堡渐渐在地平线上露头。
那堡不高,方方正正,四角各竖着一根残破的旗杆,旗都烂了,只剩几缕布条在风里摆。堡身用大块石料垒成,有的石头颜色深、有的浅,像是不同朝代修的补丁。
堡脚下,一圈木栅围着,栅外搭着几排简陋的工棚。工棚里人影晃动,有匠人、有差役,还有几身穿甲的人,应该是附近驻军,被调来当看守。
牛车刚到栅门口,就被一队兵拦下。
“干什么的?”
车夫把一块木牌高高举起:“城中修堡匠人,奉命送棺。”
兵卒皱眉:“送棺?”
“一口空棺。”车夫道,“大人说,要在堡下试试路。”
兵卒狐疑地掀起车帘一角,看见里面黑漆棺木,摸了摸棺沿,确实空的,这才放他们进去。
车子进了栅,每走一步,轮子底下的土地就硬了一分。
镇石堡脚下,土被石头压得死死的,连草都长不出来。一块块搬来的石料堆在一旁,几名汗流浃背的工匠正在往堡壁上填缝。
堡侧的石阶上,有一个人正负手而立。
儒服,素带,袖口不见一点灰。
葛无咎。
他似乎早等在那里,不紧不慢地下阶迎车,笑着抬手:
“二位,还算守时。”
炽言先下车,刀鞘落地时发出一点闷响。
王劫生掀了帘,跳下来,顺手抖了抖斗篷:“葛大人这次,连棺材都备好了,我们真是上车就能下墓。”
葛无咎笑:“你们不是向来喜欢现成的坑?”
他说话时,目光掠过那口黑漆棺,又落在镇石堡下方的一处石缝——那里有一条极细的裂痕,像是有人从里头往外顶了一下。
“石堡裂了几道缝。”他随口解释,“地基不稳。权贵之墓压在下面,若真塌了出来,不好交代。”
“所以你要我们替你下去看,”王劫生道,“看下面到底是塌,还是走。”
葛无咎颔首:“既是替我看,也是替你们自己看——帝陵旧钉、冥渠之事,你们不可能不上心。”
他说着,抬手一指堡脚下一处不太显眼的拱门:“寿陵入口在那边。白日,官匠来修;夜里,棺自己走。”
炽言目光一凝:“白日不走?”
“阳盛阴弱。”葛无咎道,“夜里才闹事。”
他说着,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只小小的竹木盒子,递给王劫生:
“这是你要看的东西的一小部分。”
竹盒轻得出奇,打开后,是几张折得极小的薄纸。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线,线与线之间连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那是部分陵寝结构图。
“你父亲当年画的。”葛无咎淡淡道,“你若怕,就此收起,不往下看。你若不怕——”
他看向堡下那道幽暗的拱门:
“就带着这几张,一块下去,对照着看。”
王劫生指尖微微一颤。
那几笔线的收尾处,有一个极小的“越”字,是她记忆里父亲喜欢在自己画图边角署的字。
越——王越。
她把盒子合上,塞进怀里,抬头笑了一下:
“好。大人既然备了这么多好东西,不下去看看,岂不是浪费?”
葛无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炽言:“我只送到门口。里面——”
他顿了一顿,语气轻描淡写:
“走不走得回来,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镇石堡下的那道拱门在夕阳下漆黑一片,像是一只张开了半口的兽嘴。
兽嘴里,一点看不见的磨擦声,似有似无——
像棺木在石地上缓缓挪动的声音,远远传来,勉强挠得人心头一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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