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

　　她的父亲，平日里少言寡语。对于无由来的任何责难，他都以低头来认错，以沉默放弃解释。随时随地，他没有说话的权力，眼瞅着世界颠来倒去，某些人横行霸道，而另一些人则倍受欺凌。他无能为力、袖手旁观甚至以默认来洗脱自己。他是个可怜虫，为当时社会所唾弃，不得不缩着脖子，躲在角落里过活。因为他有罪于社会，有罪于人民。当年，在上美院时，有一次在食堂吃午饭，当众抱怨说，菜里有猪毛（朱毛），恶心死了。那时正值革命运动高潮期间，某个别有用心的人（传说是他女朋友的追求者）利用这句话，经过添油加醋，牵强附会，向组织告发。旋即他便被打成现行□□，罪名是含沙射影，攻击国家领袖。由于认罪态度好，从轻发落，押送到了千里之遥的农场接受劳动改造。他的女儿一如他，出生在那个忌讳的时辰（乡下人讲究生辰八字），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注定是个害人精，给周遭的人，给这个世界带来灾祸。在母亲的淫威下，她战战兢兢地缩在家宅的角落里过活。母亲说，只有将她踩在脚底，世界才会太平。她和父亲都是家里的罪人，只不过当时她并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
　　母亲是农场里出了名的“大炮筒”“铁娘子”。一发威，整个农场都要颤三颤。鲜有人敢说她的不是。她的好胜心极强，凡是她认为黑的，就一定要是黑的；她认为是白的，就一定要是白的，否则，便会纠缠不休，“将蛮理进行到底”。当然，她紧跟形势，调整她的固执。那个以固定的意识形态的想当然为模式的年代竟成全了这种蛮横固执的性格，让她在这小小的农场呼风唤雨，说一不二。不过，涟漪不明白政治上红得发紫的母亲为何会下嫁于现行□□。即使长大以后，涟漪也没敢开口问，很多次话到了嘴边，但一看到父亲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她又咽了回去。或许，谈婚论嫁的时候，母亲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自然被从城里来的清秀小伙所吸引，一旦喜欢上了，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而后的世俗生活中，又一切变得重要起来。不过，小时候，她常听到一些有关母亲的风言风语，说父亲是母亲的帮教对象，帮着帮着，就帮到床上去了。后来，有了孩子，不得不结婚。另一种说法是母亲被农场里一个有妻有子的头头弄大了肚子，不得已寻个替罪羊嫁掉。清白的人谁愿意戴这顶绿帽子，只得在犯过错的男人里找一个来对付对付，结果挑中了模样齐整的父亲。农场里的人，坐在地头休息时，最喜谈论别人家的私隐。捕风捉影，最能激发他们的兴致。他们避着母亲说闲话时，却从不避开她；有时还故意叫她过来，说要讲故事给她听，却问东问西：徐叔昨晚又上你家去了？你妈晚上和谁睡在一起？……有人甚至对她说，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吗？不知道吧，告诉你，你是你妈在野地里种出来的。众人一起哄笑起来，这妮子长大一定跟她妈一个样，永不满足。她虽然听不太懂，但众人的嘲弄，她还是分得出的。她恨恨地跑开了，坏蛋，你们全是坏人。
　　她的哥哥们，长得壮实，但性情暴躁，动不动就对人挥拳头，往往直击脸部；对方鼻青脸肿，不成人样时，他们才会住手；如若溅点血，则更是亢奋不已，洋洋得意地挥挥拳头，扬长而去。在母亲的溺爱和一再的庇护下，他们成为当地的小霸王。
　　从记事起，她一直喜欢在外面游荡：田间地头，果园里，山坡的灌木林……那时，学校经常停课，家又是个让她恐惧的地方。唯有在那旷野里，她才属于自己：不用再屏息静气，身体发颤；她可以自由地奔跑，跳跃，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自言自语。农场里的孩子都远远避开她，既不敢欺负她，也不屑和她说话。她唯有自己找乐子，在小溪里抓鱼，网蝌蚪，捉青蛙，挖蚯蚓，捕知了，采果子，摘花束……没有人的世界多么自在美好！
　　有时候，一个人逛累了，她便蹲在地头，候着父亲干完农活，教她识字、数数、画画。父女俩常坐在田埂上，越过麦浪滚滚的稻田，眺望远处连绵起伏黛色的群山。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她常常偷偷看他。父亲的鼻梁高高地挺起，眉毛很浓，常眯缝着一双眼，出神地注视着某个地方，不知在想什么；黑红的脸颊上还沾着好些泥点。在她面前，父亲完全判若两人，一反平时的唯唯喏喏、谨小慎微而变得异常的冷漠，就像远处青色的峰峦。父亲不时的唉声叹气又让她心里难过。她喜欢偷看父亲，看着看着，父亲便有所察觉而转过头来，目光投进她的眼里，变得异样温和；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她的心仿佛被毛绒绒的掸子轻轻掸过，暖暖的，痒痒的。她很享受这种感觉。父亲眼里的她，是个什么样子，像他吗？她时常蹲在水塘边端详着水面的倒影，乱蓬蓬的头发几乎将眼睛遮没，模糊的面部轮廓在水中缓缓波动，面目狰狞；用手一拔，便分崩离析了。通常，太阳落山时，在蜿蜒的乡间土路上，她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父亲则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在余晖下的注视下，回到那个视他们为罪人的家里。
　　故乡，在逝去的时间中越漂越远，留在记忆里的是种种的气味：花香，草香，稻香，还有泥土的腥香……是斑斓的色彩：深浅不一的绿色，金黄色，黄色，白色，红色……是几组简单的画面：夕阳下，踽踽而行的身影；一条不断延展的小路以及两边起伏的稻田和远处连绵的黛表青色群山……某些很特别的感觉：恐惧的感觉；在人群中，偷偷摸摸的感觉；在无人的地方，放肆、舒心和想痛痛快快搞破坏的感觉……
　　形势发生重大变革的那年，她随父亲离开了农场，回到省城。在以后那令人目不暇接、困惑不解的变革岁月里，她读完中学，到某大城市读大学。一路行来，在不知不觉中，将她身上的乡土气息一一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对她潜移默化的同化。但真正让她蜕变的是那次未遂的自杀。她从死亡线上活转过来后，花了数年时间，坚决地将自己脱胎换骨，成为一个以抛弃过去为生活目标，强行自信，故作典雅，自私冷漠的城市中人。追求物质享受，摆弄精神情调，漠视一切庸常。仿佛生活在世俗之外，超脱于现实之上。但她也深知，这些统统都是假象而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