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秦楼

作者:洛水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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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以诚待人


      苻坚转身向偏房冲去。刚跑几步,便瞧见房门洞开,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腰间似系着一口长剑。井口与偏房虽各在东西,但这院子总共不大,按理,有人走到偏房门口,又推开门,苻坚早该察觉,可是直到步星瑶出声,他才发现此人,足见这人行动之轻盈。

      “你们又是什么人?”这男子问道。他刚说完,便转过头看着苻坚,似是早听见了他奔近的脚步声。

      苻坚在他前面数尺处站定。他黑暗中瞧不清这人相貌,但听声音甚是年轻,似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又听他说的是汉话,便也以汉话对答:“我们几个碰上乱兵,想进来躲躲,不知主人在家,打扰了。”

      “我也不是这家主人。”那人坦然道,“你们都是汉人么?”

      “我们两个是氐人,屋里的姐妹是汉人。”苻坚指了指身边的苟墨匀,说道。

      “哦,这样啊。”那男子听苻坚说得坦诚,从门口闪开两步,让出路来,“我也是氐人,名叫吕婆楼,你们叫什么?”

      苻坚迈上一步,两人相距更近,总算看清了这人相貌,只见他颧骨甚高,双目深陷,一对眸子却湛然有神,观之可敬可亲。他喜道:“啊,你是略阳吕家的人么?那太好了,我叫——”

      “喂!你少说几句!”房内步月珩忽然厉声叫道。

      苻坚一愕住口。他愣了一下,才想到今夜兵荒马乱,眼前之人敌友不明,自己以秦王嫡孙,确不该轻易泄露身份。但转念又想,这吕婆楼瞧来甚是坦诚直率,自己若不能推心置腹,何以求人家的信任?当下还是直说道:“我叫苻坚,她叫苟墨匀,屋里的姐妹姓步。”

      “苻坚?”吕婆楼好像吃了一惊,“你是三秦王的孙子苻坚?”

      “正是。”

      吕婆楼忽然手按剑柄,警惕地向四周看看,然后压低声音道:“咱们进屋说罢。”

      苻坚点点头,迈步便欲进房,忽听屋内步月珩又道:“你若要进来,苟家妹子留在外面!”

      苟墨匀也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她是担心吕婆楼把他们堵在屋内,虽然他只一人,可是比己方四人大了几岁,又有长剑,也未必不能办到。若自己留在屋外,万一对方发难,也当有所忌惮。

      她看看吕婆楼,又看看苻坚,要听他示下。吕婆楼只微微一笑。

      苻坚也明白步月珩的意思,便道,“不用,都进屋吧,别叫羯胡们瞧见。”

      吕婆楼大拇指一竖:“久闻苻坚自幼有王者气,今日初见,只三言两语,你便能对我这生人推心置腹,足见不凡。”

      “哪里哪里,咱们两家也算世交,那有什么可疑的。”苻坚一面进门一面说道,“再说,吕大哥,任谁见了你这气度,也不会对你的人品有所怀疑。”

      吕婆楼哈哈一笑。苻坚本也想跟着笑笑,忽然在微光下瞥见步月珩脸色苍白,便忍住了。

      “咱们别点灯了罢。”吕婆楼待二人都进了屋,便掩上房门,小声问道,“听说三秦王已坏在麻秋手里,真有这事么?”

      “嗯。我阿爷……”苻坚适才一路奔逃,倒也不及伤心,此刻心神初定,想起祖父慈爱,再忍不住哽咽,“他……他……中了毒……”

      “这帮该死的羯胡!”吕婆楼拍了一下大腿,用氐语骂道,“我非杀光他们不可!”

      “那倒不必。很多人只是奉命行事,无可奈何。”苻坚迅速擦了一下颊上的眼泪,道,“麻秋与我不共戴天,但咱们只诛首恶便了,不可伤及无辜。”

      “你倒挺厚道。”吕婆楼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么……嗯……”苻坚略一沉吟,“按理,羯胡兵少,虽一时作乱,终究不是咱们敌手。这个院子离王府不远,但不甚起眼,咱们在这里等到天明,待我阿爹和伯父来寻咱们,最是稳便。若到处乱跑,他们反不好找我们。”

      “你说得在理。”吕婆楼道,“那你们歇歇,我去打些水来。”说着转身便欲出门。

      “哎,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呢。”苻坚又道,“可是,我阿娘和弟弟在乱军中走散了,我得去寻他们。吕大哥,你能帮我个忙吗?我和墨匀去寻人,这位步家大小姐有伤在身,行走不便,你要是没急事,可不可以在这里护持?”

      吕婆楼一笑。“你是王爷嫡孙,算我半个少主公,你吩咐了,我自当遵命。”他说,“可是,实话跟你说,我可不愿在这里陪什么大小姐、二小姐,还是跟你去寻亲吧,让这位墨匀姑娘在这里护持便了。”

      “嗯?”苟墨匀奇道,“我?”

      “你不是有弓箭嘛。”吕婆楼解下长剑递给苻坚,说道,“你那‘流星赶月’的本事,我久仰了,便有几个羯胡,想来你也能对付。”

      “你居然知道我?”苟墨匀更是奇怪,“略阳吕家的人,还听说过我这小姑娘?”

      “你虽是匈奴人,却是王府里的大小姐,咱们氐人,谁不知道你?”吕婆楼说着,推开房门,对苻坚道,“咱们走吧?”

      苻坚却有些迟疑。“她们三个姑娘家……”他踌躇道,“总是不安全,吕大哥,你还是……”

      吕婆楼还未答话,步月珩便道:“不必劳烦了,你们三个去寻人要紧。”

      苻坚听她语气不善,微微一怔,道,“你伤还没好,万一左近有羯胡乱兵,碰上了可麻烦。我看还是请吕大哥——”

      “——真不必了。”步月珩凄声道,“我的伤不要紧,星瑶在这里陪着我就行了,你赶紧去找你阿娘和兄弟要紧。”

      “你——”

      “嘿嘿,步姑娘,你倒也不用客气。”苻坚刚开口,吕婆楼便抢着说,“你两次提防于我,那也是人之常情。你心思缜密,知我不愿与提防我的人相处,便给我个台阶下,我还得谢谢你。不过呐,你越是这样,我越不走了,苻坚兄弟,你跟墨匀姑娘去找你阿娘罢,我便守在这房外,如何?”

      苻坚大喜,正待招呼苟墨匀出门,却瞥见步月珩秀眉微蹙。“珩姊姊,你不舒服得厉害么?”他问道。

      “没有,我是舒服得厉害。”步月珩站起身来,“要不这样罢,咱们都别客气了,一起去找你阿娘。”

      “啊?”苻坚愣道,“你的伤——”

      “我哪有什么伤。”步月珩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当先抢出房门。

      众人跟着她走出院子。这时城中的喊杀声小了不少,似乎众羯胡都已散去。偶尔的马蹄声又开始在空旷的天穹间激起回声。

      步月珩走出几步,忽然一阵干呕,苻坚赶忙扶住她。他知人畜临死之际,腹中秽物会流出体外,加之血液凝结,发出腥臭之味,再混上烟熏火燎之气,城中便处处弥漫着恶劣气息。他撕下衣襟下摆,递给步家姐妹,示意她们捂住口鼻。

      “不要紧吧?”苻坚轻轻拍着步月珩的后背,“我看你还是——”

      他还待说下去,却见步月珩脸色越来越难看,忙住了嘴。

      “嘿,苻坚兄弟,真有你的。”吕婆楼瞧在眼里,轻声说,“我还没问你呢,这二位汉家小姐,是你什么人?”

      苻坚脸上微微一红,不禁庆幸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他脸色。“她们是我……我的……好朋友。”他说,“我们从长安回来的路上认识的……我阿爷……”

      说到这里,他才忽然想起,若按苻洪生前吩咐,步星瑶该是自己未婚妻子了。他忙看看步星瑶脸色,见她神色如恒,稍觉放心。

      吕婆楼一笑,没再问下去。五人摸着黑一路往南,于路躲避乱兵,走得甚慢,待出得城时,天已微微擦亮。

      众人在一处土丘南边坡上少歇。这时方值初春,夜间天候仍寒,东方的鱼肚白映着歪斜的衰草,放眼四周,甚是荒芜。

      “咱们一路没问到你阿娘确信,这般乱撞,也不是法子。”步星瑶喘了两口气,道,“城南这一片荒野,上哪找去?不如回城再探探吧。”

      苻坚心想不错,自己当时只知李威等人护着阿娘出了王府南门,他们是否往南走了,自己其实不知。此刻城南无人,想来李威等人便算曾来过这里,也不会久留,眼下唯有折返西北,到大营去与父亲回合,再作道理。

      他点了点头,道:“星瑶说得有理。我看,咱们稍歇片刻,回城里找些吃的,先吃饱了,再去大营那里找我阿爹。我阿娘有表舅和强家伯伯们护着,想来也不致有什么危险。”

      吕婆楼侧头看着他。“嘿,苻坚兄弟,你将来要是带兵呐,倒是个仁慈之主。”

      “什么?”苻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知道让人吃饱再干活啊。”吕婆楼说,“要换了别人急着救自己亲娘,一定要把手下人累死的。就好比你哥哥苻生罢,他——”

      他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变,伏在地上听了片刻。

      “东边有人来了。”他按住剑柄,身子半蹲下,“人不多,咱们先伏在这里,相机行事?”

      苟墨匀也伏下听了片刻。“应该只有一人一骑……”

      “那你闪在一边,照马头射一箭。”吕婆楼做了个“杀”的手势,“我和苻坚兄弟趁他落马,把他摁住,咱再——”

      “——要是来的是咱们的人呢?”苻坚皱眉道,“养一匹马也不容易,就这么射死了,不可惜么?万一射偏了,再射到马上的人……”

      吕婆楼长大了嘴。“我……适才我不该说你能带兵的。”他说,“你连一匹马都心疼,还带什么兵?大丈夫杀伐决断,怎么能……”

      “杀伐决断,可不是滥杀无辜。”苻坚道,“墨匀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射出箭去,要是马上的人是我阿娘呢?”

      “这个——”

      “悄声,来了。”步星瑶忽然说。吕婆楼和苟墨匀听见蹄声渐近,忙伏低了身子,藏在长草之间。

      苻坚却从土丘后走了出来,绕到它北面,站在当路。只见晨光之下,东边果然有一人一骑不疾不徐地驰来。

      那人见土丘后忽然闪出人来,似乎吃了一惊,忙勒马站定,手按剑柄。其时天尚未大亮,他又是背光而立,苻坚瞧不清他面貌,只觉也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一身戎装,不知是何人物。

      “劳驾!”他微微一揖,学着父亲平日待客的口气道,“足下从何方来?来枋头有何贵干?”

      那人见大清早城郊有人,已颇出意外,定睛一看,竟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实在摸不清他是何路数,便坐在马上道:“足下又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苻坚听他汉话说得流利,但语调不正,似是胡人口音,又问:“足下不是汉人罢?大清早的,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是汉人么?”那人皱眉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问对方话,可是谁也没答对方的话。

      “我不是汉人。”苻坚总算答了一句,又问,“大哥,你从哪里来呀?怎么天刚亮就赶路?”

      那人听他改口叫“大哥”,嘿了一声,却不答话,只道:“那么你是氐人了?你在这附近住么?那城里怎么四处冒烟啊?”

      “这个么……”苻坚踌躇道。他见这人器宇轩昂,像个英雄人物,不愿饰辞相骗,但城中方遭大变,这人既非氐人,又着戎装,若是对头,那可糟了。

      他正犹豫,那人也起了疑心,刷地抽出长剑,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说!”

      “我——我不——我没有恶意。”苻坚摊开双手,示意未携兵器,“我只想问问,你从东来,看没看到一个中年妇人,和几个——”

      他话音未落,忽见那青年一声惊呼,左手用力一提缰,胯下骏马人立起来,长声嘶鸣之中,一支箭擦着马前胸射了过去。

      原来,二人对答之际,苟墨匀、步氏姐妹和吕婆楼借着长草掩映,翻过土丘,自北坡下来,正看见那青年拔剑。苟墨匀担心苻坚安危,便照着马头一箭射落,谁想这青年极为机警,竟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

      步星瑶不待那马前蹄落地,跟着也是一箭,那青年挥剑拨落。经这么一阻,吕婆楼已奔近他身前,挺剑直刺他腰间。

      那青年也真了得,右手长剑顺势划过,荡开吕婆楼的剑,左手提缰控马后退两步,喝到:“你们到底是谁?!”

      苻坚见他身手不凡,忙道:“各位住手!”

      吕婆楼哈哈一笑,长剑还鞘。步星瑶和苟墨匀却均弯弓搭箭,箭头对准了那青年的额头。

      “你是羌人么?”吕婆楼用汉话问道。

      那青年一怔,跟着双眉一扬:“你怎知道?”

      “你既非氐人,又不像羯胡,自然就是羌人了。”吕婆楼淡淡地说,“这枋头附近,总不见得有鲜卑人罢?”

      那青年点了点头,又瞥了瞥两个少女手中的弓箭,却不答话。

      苻坚会意,道,“墨匀,星瑶,把弓箭收起来吧。”

      二女对望一眼,放下了弓箭。

      那青年见他们都收起了兵刃,便滚落马鞍,手执马鞭抱拳道:“在下姚襄将军座下偏将,羌人权翼,列位都是氐人么?”

      苻坚忙拱手还礼:“原来是权大哥,我是氐人苻坚,这位是我同族吕婆楼吕大哥。”

      他说话时原未多想,说完才想起两族近来刚打完仗,不由语气一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权翼倒似并不在意,说道:“啊,你便是苻坚!听说你自幼得天命,九岁能诗文,是个文武双全之人,只是我没想到你……你……这样……年轻……”

      “不敢当,不敢当。”苻坚忙谦道,“权大哥,你来枋头有何贵干呐?”

      “啊,我是奉了姚襄将军之命,来下书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双手递给苻坚,“我家老主公致书三秦王,盼望两家重新修好。姚襄将军说,本该派仪仗随我来的,但又怕来的人多,你们再生误会,就派我单人单骑来了,这可不是不敬……”

      苻坚双手接过,却不打开,只道,“多谢姚将军好意,权大哥也辛苦了。本该请你入城坐坐,可是你也瞧见了,城中现在生了变故……”

      “对啊,我正要问你,城里这是怎么了?你们大清早跑来这里干什么?”

      “麻秋突然引羯胡作乱,我阿爷……我阿爷……”苻坚再提此事,心里还是一阵绞痛,“他……”

      “先别说了,咱们进城再说吧!”步月珩忽然叫道。

      权翼一怔,道:“进城再说也好,总要请你给我引见王爷。你总不至于就在城外待客吧?”

      “唉,权大哥,你有所不知。”苻坚叹了口气,要言不烦地说了城中变故,最后说,“步家姊姊不让我如实相告,是因为咱两家新近刚交了兵,你们如听说我阿爷薨逝,只恐又起事端。可是你已见了城中样子,这也瞒不住你。”

      他说完这句话,回头看了看步月珩,似是说这话也是跟她解释。他顿了顿,又说,“何况我阿爷常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以诚待人,我见了权大哥这般人品,想来你不会算计于我……”

      权翼脸露喜色,抱拳道:“苻坚兄弟,你年纪虽轻,但这份以诚待人的气度,可了不起,将来必成大事。你放心,我家老主公既要两家修好,那便不会轻易变卦……”

      “权大哥这样说,我自然放心。”苻坚道,“现下你也知道城中之事了,若要进城,咱们最好把马拴在这土丘之后,瞧瞧摸进城去。”说着去接马缰。

      权翼坦然不疑,牵马走近,把缰绳塞到苻坚手里。苻坚刚要牵马绕过土丘,忽见步月珩举步往西走去。他一愣,道:“月珩……步姊姊!你去哪里呀?”

      步月珩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只道:“我这就要拜别公子,去寻师兄了。”说罢举步又行。

      “哎?你去哪里寻师兄啊?”苻坚大是奇怪,“怎么这当口又说起这事来了?你的伤还没好呢。”

      “没……没什么,就是……就是该去了。”步月珩这次放缓了步子,但没停下,“我在这里……在这里总是小人之心,怕……怕妨碍了你们……你们大丈夫的大业。”

      “哦!”苻坚忽然醒悟,“哦!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

      步月珩忽然加快了步子。“公子什么意思,小女子都好的。我本就是坏人,那又何必妨碍你做好人?”她头也不回地说。

      苻坚大急,三步并两步跑到她身后,正欲伸手去拉她衣袖,忽听苟墨匀喊道:“快躲起来!又有人来了!”

      苻坚一愕回头。只见东方远山之后,朝霞初绽,金光乱舞,山前旷野上尘头大起,一队人马从东飞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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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第十四回·以诚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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