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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秋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人们都换上了厚实的棉衣。饭桌上的菜也单调起来,白菜、萝卜成了常菜。
“唉,厂里食堂的饭是真难吃,家里的饭也难吃,真是没胃口。姓古的,你们天天在外头下馆子,大肉大鱼、好吃好喝了,你回来不该关心关心我们的伙食吗?”妈妈在卧室里跟爸爸抱怨。
“怎么?你想吃大肉大鱼?明天中午有个厂长请客,你和我一起去吧。”
“滚,老子饿死也不去蹭饭吃。”
“怎么叫蹭饭?在人家看来那是给他们面子。局里头头们经常带老婆一起去赶饭局,这很正常的。”
“那是头头们。你算哪根葱哪根蒜?我才不跟你去掉底子。”
“那些比我级别还要低的人家老婆不也是成天跟着吃吃喝喝?你呀,不是嫌我职位掉底子,是嫌我老了你脸上没面子吧?”
“随便你怎么想。”
“那你想吃什么?明天我们去买。”
“锦珍中秋节包的饺子还不错,明天星期天,要不叫锦珍来包饺子?”
“行,你给她打电话。”
妈妈兴冲冲地窜到客厅里抓起电话。“喂,锦珍,你爸说好长时间没看到你和帅帅了,怪想你们的,明天带帅帅过来玩一天吧。不来呀?哦,看我们起心不成,怪可惜的。那下次再说吧。”
“不来?为什么?”爸爸出来问。
“人家说她大侄儿在市一中上学,明天要到她那里吃饭。唉,扫兴,我明天到我妈那里去。爱爱,明天跟妈妈到家婆家去行不?”
“我不去,家爷、舅舅又不喜欢我。”在一种上学的大侄儿?那不就是俊吗?他怎么会到姐姐家?爱爱一听俊的消息,心里一紧,脸便红了。袁、丁两家的人从前从来没有到锷新厂找过姐姐,由此看来他们应该不是记恨姐姐,而是不愿意碰见爸爸和奶奶。好久没见面,俊变什么样了?他还记不记得她?她好想再见见他。
“谁个说家爷、舅舅不喜欢你?他们是不喜欢你爸爸。这娃子脸皮子怎么越来越薄了,这有什么好脸红的?姓古的都是些不知羞耻的人,怎么出来你这样一个好害羞的人?你不跟我去在屋里吃什么?你奶奶只会排骨煨萝卜,白菜炖豆腐。”
“反正我作业做完了,我明天到我姐姐那里去,她家肯定不是白菜炖豆腐。”
“那么远你怎么去?我天天走那条路,好容易星期天可以不走,我可不送你。”
“我说了要你送?你给我钱我自己坐车去?
“你连上学那三步远的路还要人接送,那么远你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那么大个人了,你让她锻炼锻炼胆量不行?爸爸给你钱,十块够不够?”
“她搭车才五角钱,你给她那么多做什么?”
“她要是想吃点零食怎么办?搭车五角,来,爸爸正好有两个五角,给你。”
“嘁,听说到你大姑娘那里去,看你那个高兴的样子。”妈妈扭头睡觉去了。
爱爱加班加点地做完了作业,把小闹钟拧到七点。星期天家里人是不会催她起床的,她怕睡过头去的晚了碰不上俊。
“这丫头,星期天上什么闹铃?不就是到锦珍那里去吗?用得着这么激动?”早晨“滴滴滴滴”的闹钟把妈妈吵醒了。
“以前住那边,不是锦珍和帅帅来,就是她过去,几乎天天在一起。打搬过来还没去过咧,她激动也可以理解。”
爱爱起来洗了脸,认真地抹上护肤霜。小辫子比暑假时长了一截,是梳马尾辫,还是分开在两边耳朵上挽两个小鬏?头花要不要?是蝴蝶结还是珠圈?她扎了拆,拆了扎,最后用五彩的皮筋在头两边各扎一个竹节把辫,长出来的合拢在脑后勺束成马尾辫。辫子梳好已经快八点了,换上新买的鹅黄色羽绒服,黑色的紧腿绒裤,带毛边的白皮靴,背上红色的双肩包准备出门。
“哇,我们宝贝今天打扮的真漂亮,小公主一样。你等等,爸爸送你去搭公交车。”
“不用,我会坐。”她象飞出笼的小鸟一样兴奋快乐地来到大街上。给帅帅和俊带点什么礼物呢?只有十块钱,够买什么呢?她在街两边的摊点上扫视一圈。最后到蛋糕房买了三块蛋糕,花了七块五。那是她特别喜欢吃的一种蛋糕,她、帅帅和俊一人一块。还余下两块五,到小商店买了五个口香糖,他们三个加姐姐姐夫刚好一人一个。买完东西可以上车了。一直以来都只有一路通往郊区的公交车路过那里,公交站点在高鑫厂大门旁边,距离锷新大厂门还有半里路,她下车后看见帅帅在路边等她。
“小姨,你今天来太好了,我俊哥今天也来。我们三个打牌吧,我都好长时间没打牌了哟。”帅帅喜滋滋迎上来。
“你作业做完了?”
“俊哥到十二点后才能过来,上午我可以写完。”
“还要到下午才来吗?”
“嗯。他上午还有半天课上。”
两个手牵手说说讲讲往锷新厂走。他们经过厂门口的早点铺时,因为星期天,人们比平时起得晚,这会子早点铺子里还有不少吃早饭的人。壮壮妈妈带着壮壮正在这里吃早饭。
“陈阿姨,壮壮哥哥,你们吃早饭呀?”帅帅性格外向,喜欢跟熟人说话,他跟壮壮娘儿俩打招呼。
“呀,帅帅,把你小姨接来了呀。好长时间没看见我们爱爱了,越长越漂亮了。瞧这小辫子梳得多好看,你妈真能干,把你打扮得跟小仙女一样了。”壮壮妈妈把爱爱拉过来左右打量。
“陈妈妈。”爱爱被壮壮妈妈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哟!你还真会跟人家爱爱套近乎,也不问人家爱爱愿不愿意,就成你们爱爱了。你陈妈真是个马屁精,是吧爱爱?”住在壮壮隔壁的胖阿姨阴阳怪气地说。
“论拍马屁我可没有你高明,我拍马屁只拍我们爱爱。爱爱吃早饭没?陈妈妈请你。壮壮,怎么不跟爱爱打招呼?”
“谢谢陈妈妈,我不吃,我姐姐等着我呢。”爱爱说话时瞟了一眼壮壮,正巧壮壮正在窥视她,四目对视,就一霎霎,壮壮立刻收回眼光红了脸低下头,挑起一大筷子面条往嘴里喂。看来陈妈不知道他俩几年没讲过话了。这小子越来越害羞了,爱爱抿嘴一笑。
一路上碰见的熟人都说爱爱变化大,说爱爱长高了,越发漂亮了。爱爱听人夸她漂亮无所谓,但是很高兴人家说她长高了,她心里特希望缩短她和俊的身高差。
“小妹,爸电话打了半天了,你怎么才来?”
锷新厂的职工都搬进了新的家属楼,锦珍姐姐买了一个两居室。她站在阳台上跟爱爱打招呼。
“对呀小姨,我接到电话就去接你,快把我冻硬了你才来。”
“你笨吗?那么老远车走走停停的,你去那么早做什么?我还去买了蛋糕,又多走了几步。”
“大哥呢?”进了门,爱爱拿出一块蛋糕给帅帅,又把口香糖分给姐姐和帅帅。
“小妹你还带接货呀。我不吃,你自己留着吃吧。你大哥买早点顺带买菜去了。中午准备鲫鱼汤、烤鸭、吃水饺,怎么样?想吃什么跟我说,吃了早饭再去买。”
“吃水饺正好,我妈昨天就是想吃水饺才给你打电话的。”
“那她怎么不明说呢?我打电话叫她来。”
“不用了,她要到家婆那里去的。”
“也行,反正明天她上班,留一些冻起来,明天中午叫她过来吃也一样。”
上午帅帅赶做作业,锦珍姐姐忙着准备午饭,余明丕给她打下手,爱爱自己看电视。她眼睛盯着电视机,心里却焦躁不安。半年不见了,他的样子变了吗?他还记得她吗?他会不会跟她说话?自己要不要主动跟他说话?还有怎么把蛋糕给他?他会不会喜欢她的蛋糕?可是这么期待见到他对吗?好不容易放下的那些下贱的心念,怎么想都不想就轻率地捡起来了?难道自己的不要脸真的是与生俱来的、深长在骨髓里无药可救的?但这时候说要回家好像不太合适了,就又希望俊能爽约不来。
饺子包好了,帅帅的作业也做完了。时间还早,锦珍姐姐带着他俩去逛商场。这一片最大的商场就是高鑫职工购物商场,就在公交站对过不远处。瓜籽、饼干、果冻、饮料、水果,他们买了一大袋子,出来正好看见俊下车。
“俊哥。”帅帅张臂欢呼着迎上去。“你看,我小姨来了。今天真是太开心了,吃了饭我们打牌,赌饼干,你看我妈买了好多。”
“幺幺。”俊脸红红的,搂着帅帅的肩膀走过来。
“俊,肚子饿了吗?我们正等着你来了好开饭。”
“还好。不用等我的,他俩等饿了吧?”
“没事,他们早饭吃得晚。天哪!什么时候了还没穿棉袄?嘴都冻乌了,回去赶快把你姑爸的棉袄找一件先穿上。”锦珍姐姐说着扒开帅帅摸俊的手。
“学校里没穿棉袄的人多,现在还不是特别特别冷。”
“不是特别特别冷,只是一般特别冷是吗?你看你这手爪爪都快冻得冰冰凉了,还嘴硬。真是光棍爱单,痞子爱穿。你们这些小光棍子光要风度,不要温度,也不怕感冒了。”
他们都笑。爱爱倚在姐姐身边仰头看俊,她的头还是达不到俊的肩高,爱爱心里说厂里的那些阿姨真会撒谎,自己明明没有长高却偏偏说什么长高了。俊比先前似乎白了些,头发也不似从前那样竖立着,留得长了些,梳成三七开的短分头。他穿的是市一中的校服。他们的校服是运动服式样的,把俊衬得挺拔高大,英气十足。
“好哭佬今天也来了。好像还长高了些。”俊低头看爱爱看她,轻轻地扯了扯她的马尾辫笑。
爱爱不高兴地甩了甩头,看着地面冲冲地往前走了。
“俊也是,不叫幺幺叫名字也行唦,怎么老叫小姨好哭佬呢?”锦珍在俊头上装模作样地削了一巴掌。“小东西,越长越高了,打算长成屋长?以后不许再长了,再长我想削你还够不着了。”
“站在板凳上削。”帅说。
“你以为你俊哥猪呀,还等着老子站在板凳上削他。”
爱爱回过头笑了。
回到家,余明丕已经把鱼汤熬好了,还炒了两个青菜,烤鸭是买的时候就剁好了的。
“领导,您家看我表现的怎么样?”
“值得嘉奖,为了奖励你去把水饺煮了。”
“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俊,你坐着,先吃菜,我马上就来。”
他们三个都笑。锦珍姐姐拿了一件棉袄递给俊后到厨房帮忙去了。帅帅拉俊到饭桌边坐下。
爱爱从双肩包里拿出留下的那块蛋糕,站在俊的椅背后,歪着头把蛋糕支到俊的鼻子下。蛋糕的香气透过包装袋溢了出来。
“东郭先生,这是给你的。”她在俊耳边小声地说。
“好香,”俊耸了耸鼻子,吸了两口气。“留着你们两个吃,马上吃饭了。”
爱爱哀求的眼神看着俊,举着蛋糕的手一动不动。
“俊哥,我小姨专门给你留的。你吃吧。我们两个吃过了。”
“什么东西你们吃过了。”余明丕端着两盘水饺过来。
“我小姨给俊哥留的蛋糕,俊哥不要。”
“好哇,小妹你偏心眼子,这么香的蛋糕,你们都有就我没有。”
“不是的,是我们有,你和我妈都没有。”
“你小姨怎么晓得你俊哥会来?”
“昨天我妈给家婆打电话的时候说过的。”
爱爱脸蹭的一下红了,这些话大家稍一分析,不就都晓得她这是专门来会俊的了?还刻意给他留了蛋糕。他们会不会看出她喜欢俊了?俊是不是也看出她在暗恋他?天哪,真是羞人。她觉得无地自容了,不过还好,谁都没注意她脸上的变化。在他们看来,她和俊是他们的至亲,且差着辈,他们是万万不会想到小小年纪的她会喜欢上俊的。于是她的脸色恢复了自然。
“蛋糕搁一边先吃饭吧。余明丕老子打死你个不怕丑的东西,那么大个人了还跟小娃子们争吃的?”
“什么?我这么大个人了?他是小娃子?俊你过来我们比一比,看我们两个究竟那个大?你看他比我高多少?我踮起脚仰着脑壳还没有他高呢。”余明丕拉过俊,使劲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一家人哈哈大笑。
“姑爸,你比从前变了不少。”
“是吗?要是能变你那么高就好了。”余明丕一本正经。
“姑爸说话比从前幽默多了。幺幺你说是吧?”
“幽默个屁呀,成天和厂里的那些油腔滑调的屌汉子们在一起能学什么好?一天到晚胡说八道。”锦珍姐姐嘴上在嫌弃,其实内心是认可的。
下午他们打了一小会子牌,锦珍姐姐烧了水让俊洗澡洗头,把他换下来的衣服统统洗了。爱爱这才晓得,俊只要不放月假,姐姐就会叫他到家里过这半天假期。冬天黑得格外早,俊该返校了,余明丕早早地给俊做了晚饭。爱爱不吃,说不饿,要回家。
“等俊吃完了我们一起走,我骑摩托车送你们回去。”
“你放屁。这么冷的天坐摩托车冻死呀?我搭车送他们。”
“不行,要送也是我送,天气这么冷莫把你冻感冒了。”
“看姑爸会心疼幺幺,哪有你说的那么冷?”
“欸,叫俊顺道把小妹送回去,我们两个都不用去了。”
“也可以,俊,行不?他们住的离你们学校真不远。”
俊红了脸笑着看了看爱爱没吱声。
“我自己会坐车。”爱爱觉得姐姐真是多此一举,她感到尴尬。
“不行,天黑了,让你一个小姑娘娃子放单走,我可不放心。”
俊晚饭也没吃多少,他终究没有吃爱爱给他买的蛋糕,说是没有肚子吃了,这让爱爱很失望。好在锦珍姐姐拿方便袋给俊装了些没吃完的饼干水果,把蛋糕也塞进去了,总算没辜负爱爱的一片心意。他们一家人把俊和爱爱送到公汽站,锦珍姐姐再三叮嘱俊一定要把爱爱送到家。
晚上进城的人少,下班的人多。又因为是星期天,车上的人寥寥无几。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终于又这么近距离的在一起了,俊双手抱着那包零食,爱爱为了掩盖心里那种甜甜的感觉,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两人都尴尬着不说话,爱爱盯着玻璃窗假装看外面的街景,其实,玻璃上有俊的脸。车进入闹市区,上下车的人多起来,车厢拥挤起来。
“你在哪里下车?”俊小声地问。
“康复医院那里,过马路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你在学校门口下吗?”
“我先送你。”
“我不要你送,我自己会回家。”
“你自己会我也得送你呀,不然你姐姐还不得削我?”俊低着头笑着说。
爱爱知道快要下车了,从兜里掏出两个口香糖轻轻地塞到俊的上衣袋里,她把自己的那一份一起留给了他。
俊感觉到爱爱的手伸进了他的衣兜,扭头看她,大眼睛里温和的目光审视她,好似在问,“好哭佬,你在搞什么鬼?”
爱爱抽出手望他笑。到站了,俊拉着爱爱的胳膊挤出车厢。这里不是十字路口,也就没有红绿灯。傍黑天,人们都像是要着急回家似地,马路上车来车往,司机们都不肯减速,一个个拼命地摁着喇叭,“欻欻”飞驰。这短短的二十来米远,俊拉着爱爱的胳膊左躲右闪走了近五分钟。俊把爱爱送到她家的楼下,爱爱望他抿嘴笑了一下,跑步上楼。
“宝贝回来了?自己回来的还是他们送的?”是爸爸开的门。
“嘁,什么智商,有人送都到家门口了能不进来坐会子?是吧姑娘?”
爱爱不理爸爸妈妈,匆匆地跑到靠路的饭厅,隔着玻璃往下看,俊正好仰着头搜望着楼上的玻璃窗。看见她向他招招手,俊才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姑娘,你在饭厅干什么?吃晚饭了吗?”
“吃了,我要喝水。”
爱爱晚上没有看电视,洗漱过后早早地睡了。这一次的重逢让爱爱觉得甜蜜,她清楚地意识自己还是那么的喜欢俊。她依旧自责,知道这么渴望接近他是不应该的,因为她毕竟还是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女孩。她也自我安慰,进入初中后,随着时间推移,大家越来越熟悉,班上有不少男生和女生给爱慕的异性同学写暧昧的小纸条,她这才知道爱慕异性的并不只有她自己,也就不再为喜欢俊感到那么恐惧了。如果小孩喜欢异性是不要脸的,那么不要脸的就不光她自己了,何况她只是在心里偷偷地喜欢,并没有象那些同学居然写纸条告白。她想她绝对不会让人知道她喜欢俊的事,包括俊。她为自己的这点小秘密感到甜蜜,也为之羞耻。她自责一会儿,再自我安慰一会儿,反反复复的,就在矛盾中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她做了好多好多的梦,还梦见爸爸妈妈打架,摔东西“咣咣”地响。奶奶哭着喊冤家,喊救命。
“古月箫你睡死了吗?什么人这么缺德,大清早的拍门打户的做什么?跟他妈的报丧一样的。”
爱爱被妈妈生气的低吼惊醒,屋里黑漆漆的,窗户上微微有些昏黄的亮光,应该是小区路灯照的吧。又是“咣咣”两声,爱爱彻底清醒了,是有人在捶门。她知道刚才为什么会梦见爸爸妈妈打架摔东西了,就是因为梦中听到了这又急又重的捶门声。什么人会在这黑漆麻黑的时候来敲门?这种敲法太反常了。爱爱突然想起上星期,同班的一个同学的爸爸因为受贿半夜被公安局逮去了,她想到也有人来给爸爸送东西,特别是爸爸当厂长的时候,送东西的人简直太多了。难道被公安局知道了?她一骨碌爬起来,衣服都没顾得上披,便轻轻地拉开房门往外看。
“那个?”爸爸披着棉衣站在门口怒声问?
“叔,是我,王五,住古大妈旁边的。”外面的人高声答话。
爱爱认得王五,就是住在兴强哥斜对门的。她一颗悬着心落了下来。她轻轻地回到被窝里。可是爸爸和老家邻居从来没有交往,王五这时候来做什么?她又一骨碌爬起来,从门缝往外瞅。
“清时八早的有什么事?”爸爸怒气未减,边问话边穿棉衣。
“您家先开门,我说句话就走。”
爸爸开了门。王五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黄军大衣,浑身瑟瑟发抖。
“啊呀!冻死了。您家这机关大院太难进,凤玲那里厂里的大门一推就开了,到您家这里随我怎么叫,门卫个老狗日的就是不开门。我在外头等了快半个钟头了,亏得有人要出去,不然我还进不来。”
“看把你冻得,有话进来说吧。你这个点来,是出了什么事吗?”爸爸语气不像先前那么冷冰冰的了,他似乎感觉到了不妙。先找了凤玲才来找他,明显不是普通的事情。
“不用不用,我两句话说完了就走了。就是兴强,昨儿晚上走了短路,新国哥打发我来报个信。”
爱爱听了打了个冷噤。她知道走了短路是什么意思,农村人管死了人叫走路,象锦珍姐姐的妈妈那样自行了断的死法叫走短路。
“你说什么?兴强怎么了?”爸爸惊愕。
“走了短路。他喝了三步倒,您家晓得,三步倒是没有救药的。”
“你先进来,外头多冷?你这娃子怎么这么见外?”爸爸把王五拉进来后关上门。“狗日的忤逆不孝东西,上头还有八十岁的老婆婆在咧,他竟敢丢下一家老小走这条道。他这是为了什么事你晓得吗?”
“我们外人哪清楚这些?李四娃子在盖新楼,是兴强包的活,他找人做的。昨天二楼上梁,街上人都去恭贺,四娃子晚上请客吃饭,新强跟我们同一张桌子吃的饭,还喝了两杯酒,蛮开心的样子。我们还问他了,从来不端杯子喝酒的,今天怎么破了例?他说高兴,想喝。吃完饭,他还破天荒的吵着要打麻将。我们打到十点半,我老婆叫我回家,我先走了,半夜迷迷糊糊听见友枝大爸嚎天大哭的,起来一问,说是兴强没了。兴强从来不打麻将的,大家都说他终于想开了。哪个晓得他是想不开了呢?恰巧昨天又没有人凑局陪他。唉,或许战个通宵就错过那个倒霉时间呢?”
“狗日的,平常也没觉得他有多大气性,什么大不了地事非要走这条绝路?你坐,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麻烦您家。按老辈的规矩,我不吃点喝点是说不过去,要不您家给我一口水喝,意思到了就行。屋里正忙着赶木头(棺材),没有人买菜,新国哥派我和李四娃子来买菜带送信。我得赶紧到批发市场买菜去,四娃子在外头等我,屋里帮忙的还等着菜回去下锅,伺候亲戚们过来吃早饭。”
“五娃子,你说什么?哪个走了短路?”奶奶起来了,哆哆嗦嗦浑身颤抖,手好歹扣不上棉衣扣子。
“睡你的去。”爸爸冲奶奶吼。“你管他哪个走短路?哪个走这条路都和你不相干。”
“五娃子,你怎么来的?”奶奶胆怯地看了一眼爸爸。
“岳婆婆,我和李四娃子骑摩托来的。”
“能坐得下我不?我搭你的车回去?“
“哪怎么行?我们还要驮菜咧。再说您家这么大年纪了,就是好坐我也不敢带您家呀。古局长回去还能没有小轿车?您家坐小轿车回去不稳当些?”
“你想干什么?”爸爸恶狠狠地盯着奶奶,要吃人的样子。“你八十多的人了,他才多大?他都丢得下你,你有什么丢不下他的?忤逆不孝的混账东西,安得上你给他送葬去?莫说你不许去,我也不去,谁都不许去。我给二百块钱让五娃子带回去给她大姑妈,我本来不想应付这事,免得她浑说我舍不得钱才不去。五娃子你辛苦受累了,先坐下来歇歇。等我拿钱你帮着带回去。”爸爸递了一杯开水给王五。
“冤家呀,到底是把我的兴强害了呀。兴强呀,我的孙呀,你哪来的这么大的气性,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兴强了呀,都是我这老不死的活多时了,折了我孙子的寿呀。”奶奶拖着长长的腔调哭开了。爱爱听见奶奶痛彻心扉的悲哭,眼泪哗哗地流过面颊。
“闭上你的嘴,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屋里死了人呢。”妈妈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客厅。“你既然知道是你活多时了折了你孙子的寿,那你怎么不学学你孙子自寻了断了算了?王五啊,兴强到底怎么回事?夜半三更的他哪儿买的三步倒?卖老鼠药的也真是的,怎么不多个心眼?”
“他哪里是现买的?他屋里老鼠药多的是,是百钊药狗子没用完的。那年腊月三十,百钊不是抱着老鼠药要喝了寻短见?被兴强夺下来了,就把老鼠药藏到他的床空下头了。快三年了,没想到他自己摸出来喝了。”
“都是百钊个混账东西害的,买那么多老鼠药搁屋里。欸?百钊昨天下午还来了咧,没听他说什么不对劲。”
“百钊昨天来了?”
“来了,三点多钟的样子,说是回去没有钱坐车了,找他婆婆借钱。他婆婆说几块钱的车票钱值得说借吗?给了他五块钱,他嫌少,他说还想给兴强的儿子买点水果、点心当接货。搭车的钱都没有了,还想着给侄儿带接货,我看他这三爸做得还不错,为了成全他就给了他三十块钱。你跟他们住得那么近,就没听见什么动静?”
“他们前几天好像吵了几句,我没听清楚他们就熄火了,也不晓得是兄弟两个不对劲,还是两口子不对劲。听说昨天一大早,曾美静把娃子甩在屋里就到城里来了,一整天没回去,兴强死了才被人找回去。”
“什么?曾美静来了?就那么两趟车,他三点来借钱回去,就证明他是上午来的。他和曾美静肯定是同一趟车来的,那要他假模假式的买什么接货装什么好人?曾美静自己不会买吗?古月萧,你侄儿子就是他娘的个大骗子,就是专门来骗老子的钱的。”
“你破案哪?还证明这证明那的?曾美静来了他做大爷的就不能买点吃的喝的给娃子了?他骗你几十块钱能做多大个用处?老子生平最恨那种一点责任心都没有的家伙,娘老子辛辛苦苦把他拉扯成人,有多大的委屈值得他不管不顾就了断了自己?小王八蛋的他这和忘恩负义有什么区别?管他是为什么死的,死了算球,老子一点都不怜惜。五娃子,回去跟兴强他妈就照我的原话说。”爸爸气呼呼地把钱递给王五。
“你气邪了呀?胡说八道。五娃子,莫听他鬼话,回去就说我们没空,老太太一听噩耗伤心得不行了,我们自顾不暇,所以不能去。听见没?一定要照我的话说哟。”
王五应声走了。爱爱有九个堂兄,他们对爱爱要么客客气气,就像新国哥和少义哥。要么视若无睹,就像大爸家的百华哥、百阳哥、百盛哥,和大姑妈家的卫国哥。还有就是看了爱爱就满脸不爽的百钊哥和根本没见过面的二伯父家的百强哥。只有新强哥看见她总是笑眯眯的,只有他会跟爱爱说笑话、讲故事、陪她玩,还关心她吃得顺不顺口、想看什么电视剧、要不要找个同龄小伙伴玩。只有他让爱爱觉得是一个可以亲近的哥哥,所以爱爱也只喜欢这个哥哥。可是王五却来说新强哥不在了,也就是说她以后没有哥哥了。伤心的眼泪哗哗地流过爱爱的面颊,她想起百钊哥和曾美静的暧昧。虽然她还小,但是她知道但凡是一个正常的人都难以容忍配偶的不忠,她觉得兴强哥之所以寻死,就是古百钊曾美静的背叛让他失去了活着的尊严。她想起大姑妈和大姑父对他们的暧昧视若无睹。如果说兴强哥的死与古百钊和曾美静的暧昧有关,那么,大姑妈和大姑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人是多么不可信的动物。自己生身的父母、同胞的弟兄,这些血脉相连的至亲都能够这么无情的伤害你,何况只凭一纸证书凑到一起的外人?兴强哥和曾美静是自由恋爱而结合的,兴强哥说曾美静温柔、漂亮还善良,曾美静说兴强哥勤劳、能干还帅气。她没有嫌弃兴强哥穷困,她劝说她父母降低彩礼,说她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他。想起他们新婚时恩爱甜蜜的画面,爱爱觉得所谓的爱情真是可笑。她嘲笑自己,只凭几天短短的接触,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一个她毫不了解的男生。她第一次反省自己,为什么那么迷恋俊?是喜欢他帅帅地外表,还是感念他温暖的呵护?还是纯属喜欢和异性接触的感觉?不,自己绝没有龌龊堕落到喜欢接触异性的地步。那是喜欢他好看的皮囊了?也不至于。好看的皮囊多得去了,她从来没有爱恋过谁。那是喜欢他什么?又为什么要不知羞耻地喜欢一个男生?她暗暗发誓今生都不要喜欢男生,不要和男生有任何瓜葛。但是她马上在心里说俊是优秀的,善良的,他和古家那些寡无廉耻、始乱终弃的人绝对不一样。虽然这种没有理由的信任只凭直觉,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爱爱感觉浑身冰凉,她慢吞吞地回到被窝里,被窝已经冰冷。她蜷缩在冷冰冰的被窝里,头上像箍了紧箍咒似地疼,浑身瑟瑟发抖,牙齿打架“咔咔”乱响。这时窗户有些发白了。
“爱爱。”她分明看见兴强哥笑容灿烂地从窗户那里走过来。他还是顶着一头黝黑的卷发,穿着大椰树花的短袖,大红的短裤,戴着大墨镜,他帅气地打起口哨,哨音鸟叫似地清脆悦耳。
“你还不睡去?七老八十了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顾得了旁人?唉!也是可惜,一大家子难得出这么一个兴家成器的娃子,竟然走了这条路。咦,古月箫,我们姑娘昨天晚上睡觉怎么房门没关严?刚才没吵到她吧。”
“你不会去看看?”
妈妈靸着拖鞋过来带紧门,接着又推开了,她听见了爱爱牙齿打架的声音。
“姑娘,怎么了?很冷吗?”妈妈开灯摸爱爱的头,她的手好像摸着火球似地缩了回去。
“古月箫,爱爱发烧了,赶紧抱两床被窝来。”妈妈爬到床上,解开棉睡衣把爱爱揽到怀里。爸爸已经把被窝抱来了,叠一床抵住妈妈的后背,另一床把她娘儿俩捂得严严实实的。他做完这些才来摸爱爱的头,也是烫着了似地手一缩。
“宝贝,你这是怎么了?到锦珍那里冻感冒了?”
爱爱摇头。
“我的娇娇,怎么了?”奶奶进来了,不住的抹泪。
“睡你的去,多管闲事。古月箫你赶紧到屉子里找感冒药来,搞杯热水来让她喝下去。昨晚回来还好好的咧。说是不让你去你不听,弄病了好吧?以后再不许自己去了。”
“不是到姐姐那里冻着了。是王五来敲门把我吓着了,起来听他和你们说话,没穿衣裳冻着了。”爱爱听说不让去锦珍姐姐那里了,顾不得难受,挣扎着说。
“你就穿着这薄薄的秋衣听了那么长时间?”
“嗯,王五没进来时,一阵冷风吹过来,我就开始发冷噤了,头扯扯的疼。”
“王五没进来你就起来了?我的苕姑娘,那你怎么不捂到被子里?那些破烂事有什么好听的?”
“是刚才一下的事?看来不是冻着了,是兴强个混账跟着来了。娇娇,我去给你竖个箸。”
爱爱偷偷地见过奶奶竖箸。每遇家人突然高烧,奶奶首先认为是鬼在纠缠发烧的人,就找个避静的处所,舀上半碗水,拿三根筷子竖立在碗里,一边叫她怀疑的逝者的名字,一边往筷子上浇水。叫到哪个逝者筷子立着不倒,就是这个逝者的鬼魂在作祟。有时候,她只叫一个名字筷子就立起来了,也有时候她要叫好多名字,直到她把她能忆起的逝者叫个遍筷子还是立不住,她只好叫一声孤魂野鬼。如果这时候筷子仍然立不起来,她方才罢休,说去医院看看吧,是真的病了。
“瞎说什么呢?睡你的去。说得我也浑身发冷噤了。”
奶奶还是到厨房去了,爱爱听见她拿碗放水的声音,然后听见她唤兴强哥的名字,接着听见奶奶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自己要走短路怨得着旁人?你幺叔对你多好?他不过是心疼你说了几句气话,你晓得他最心疼你妹妹,你就拿你妹妹出气。兴强呀,我的娇孙儿呀,你心里委屈婆婆都清楚,你妈不是人,百钊不是人,可是你搭上自己的命不值得,你不管旁人不要紧,你不该丢下那岁吧大娃子不管呀。”
“古月箫,叫死老婆子住嘴,老子汗毛都竖起来了。”
“老太太,搞什么呢你?”爸爸强压住火气的声音。
“兴强,不是婆婆狠心,是你做的不对呀。我今天砍了你,你原谅婆婆。你幺叔让五娃子给你捎钱回去了,就当给你补偿吧。”
奶奶话音刚落,接着咔嚓一声,听见筷子飞迸出去砸着东西的声音。尔后,就闻到纸燃烧的味道。爱爱听奶奶说过,竖箸过后要把箸砍断,就等同于把鬼砍了,然后还要烧上两张纸钱才能把鬼送走。所以奶奶的衣柜里,总是藏着那么一沓黄色的纸钱。
“真不是瞎说,”爸爸进来了,神秘兮兮地说。“就喊了一声,三根筷子就稳稳当当地立起来去。她絮絮叨叨叨念了那么长时间硬没有倒下。老太太还是心疼我们宝贝,你说她得使多大的力气呀,一刀下去,三根筷子齐整整都断了,飞得老高。要我还不敢保证能剁断咧。”
“滚你娘的蛋。今天不上学了,天亮后你打电话给我们两个请假。等上班时间到了我带她去医院。”
“嗯。”爸爸讨好地笑,靠着妈妈偎下,三个人静静地等天亮。
汽笛声、吆喝声越来越稠密,窗户越来越亮。爱爱昏昏沉沉觉不到头疼了,便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
“姑娘,怎么了?要上厕所吗?”
“我好了,起来去上学。”
“不行,得到医院去检查才行。”
“检查个屁呀,一点不烧了。”爸爸用他的额头触爱爱的额头。
“还真是。头还疼吗?”妈妈也拿额头触爱爱的额头。
“一点儿都不疼了。”
“还真是稀奇,前后才个吧小时,这病来的凶,去的也快。难道真是兴强个狗日的作怪?”
“滚你娘的蛋。说得老子毛骨悚然的。就是他作怪,也是怪你先骂了他。姑娘,兴强死了你怕不?”
“你不觉得是感冒药起作用了吗?我又没有对不起他我为什么要怕?该害怕的应该是古百钊、曾美静和大姑妈,是他们害死了兴强哥?”
“你和你奶奶好像知道一些什么是吧?”
“一群不要脸的人渣,有什么好说的?”爱爱的眼泪哗哗地淌,她为兴强哥不平。
“看不出来这丫头阃劲还真是大咧,她去老家肯定晓得了不少事情,回来居然滴水不漏、一字不提。”妈妈感慨。
她气呼呼穿好衣服,奶奶煮好了稀饭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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