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烟

　　国庆放假，周书烟回了趟家，正好碰上在隔壁市读书的弟弟也一块回来，她平时回家很少，一般只有会在节假日的时候回去，所以总是惹得老母亲抱怨说，明明女儿就在同一个地方上班还总是不着家。

　　其实周书烟也不是不乐意回来家里和这俩老一块住，主要就是感觉在家里过得没自己一个人舒坦。

　　“什么时候去你清姐家？” 钟霞慧舀了一勺盐放进汤里，问。

　　她知道周书烟和以前老师关系好，节假日经常一块吃饭。

　　周书烟把剥好的玉米放进盘子里，抽出纸巾擦干手，“过一两天吧，看看什么时候得空。”

　　钟霞慧点点头：“你爸昨天给你弄了只鸭子放冰箱里，明天回去顺便给带回去煲汤喝。”

　　周书烟听到她爸给她弄了鸭子，哟嚯一声：“不容易啊，我爸竟然能动手给我弄鸭子。”

　　钟霞慧知道她再嘲讽她爸爸，笑笑：“那还不是我逼着他干。不然你以为你爸能有这么好心给你弄东西吃，就今天这顿他还打算等你回来煮给他吃呢。”

　　周书烟扯扯嘴角，轻轻哼一声，不想过多谈论。

　　她对自己父母情感很复杂。

　　还小的时候，周书烟比较爱玩，成绩什么的都不好，大人都喜欢听话的小孩，钟霞慧自然不例外，特别讨厌周书烟，那种讨厌是从内散发的，语言动作眼神都能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把周书烟当自己的女儿来看。

　　年轻时的钟霞慧有多厌恶小时候的周书烟，这一点她十分清楚。

　　到了初中，周书烟慢慢收敛起来，开始学习，考上高中，钟霞慧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好转，不再打骂她，会给她好脸色，不会在吃喝穿上苛刻对待她。

　　高中大学的时候，周书烟终于真正感受到缺失了十多年的母爱，钟霞慧像是中了邪一样，疯狂弥补自己以前的过错，但她并不清楚自己曾经那些所做所为，已经在周书烟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

　　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钟霞慧，她也是个可怜人，三岁时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受了很多苦，十几岁自己一个人跑到隔壁省打工，挣了钱回来后经人介绍嫁给她爸，结婚后果断带着她爸走出村子，去镇上开店做生意挣钱，最后生意越做越大，买了车买了房，还供出了她和弟弟两个大学生。

　　抛开小时钟霞慧对她做的事情，在周书烟心里，钟霞慧真的是神一样的存在，没见过比钟霞慧还能吃苦还要厉害的人，也没见过比钟霞慧还会经营自己生活的人。

　　她能不顾家里反对嘲讽，毅然决然带着她老爸出村做生意，家里买房子出事的时候，一个人跑了大半个南城找关系处理，遇到难缠的客人，丝毫不胆怯，神色淡定与客人周璇，刚生完弟弟那年，因为家里拿不出车贷，月子都没做完出去找零工挣钱；在凌晨一点开车到几十公里外的村子把被渣男家暴囚禁在家的表姐带出来，还顺带把渣男和他父母骂了狗血淋头。

　　虽然平时挣钱很忙碌很辛苦，但钟霞慧从来不允许自己邋邋遢遢，没钱的时候就自己捯饬，有钱了就去美容院，衣服鞋子什么的都不贵，但一定要好看时髦，她有自己的爱好，跳舞，打球，唱歌什么都行，钟霞慧底子很不错，平时和她爸站一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她爸小老婆。

　　周书烟很佩服她的母亲，她曾经说过，我可能不会爱我妈妈，因为她曾经带给我的伤害是无法泯灭的，但是我会一辈子感恩她，因为她无论是在金钱花销上还是在独立教育上都给了我足够的底气。

　　而她的父亲，很典型的懒男人，没有担当，没有上进心，顽固无能却又爱面子，无论是父亲还是丈夫都没有达到及格的标准，就因为有这样的父亲，周书烟几乎对男人本性没有什么好感，也更加感恩母亲的坚持，感谢她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还是没有抛弃这个家庭。

　　父亲的无能懒惰导致周书烟基本对男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向往。

　　母亲带给她的童年阴影让她不敢相信自己能够给孩子一个正确的教育。

　　亲戚朋友的婚姻让她恐惧结婚生活，她害怕婚后变心背叛，家暴和一切鸡皮蒜毛的痛苦。

　　那晚上她和林亦时说的所有话都不是空口理论，是因为她生活中遇到太多不好的事情了，她才变成这样悲观的。

　　周书烟经历过很多不好的事情，但现在她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母亲也是希望她如此，钟霞慧不会催她结婚，母亲心里明白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婚姻对大部分人来说就是囚笼，自然不会催周书烟去走自己的后路。

　　母亲曾经对她说：“我不要求你一定要结婚生孩子，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拿出理由来说服你结婚到底有多好，但我希望你能对自己负责且过得幸福，有底气也有勇气面对未来一切未知的可能性。”

　　那一刻，周书烟热泪盈眶，她内心震撼又感动。

　　她的母亲，一个只有小学文凭却勇敢坚强的女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也很遗憾，这是她的母亲是用自己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道理。

　　如果可以，她真诚希望她的母亲能过的好一点。

　　“好了，洗手吃饭吧。” 钟霞慧把最后一个菜从锅里盛出来，对周书烟说：“今天做了你喜欢的白切虾和排骨汤，多吃点。”

　　钟霞慧一直都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

　　周书烟咽了咽喉咙里突如其来的酸楚，点点头说好。

　　吃完晚饭，周书烟陪父亲看了会儿体育节目，周杰十分热衷拉着她一块看电视，他觉得周书烟是研究生，什么都懂，他不会的地方可以问她，周书烟没有办法拒绝他。

　　虽然他这个父亲不合格，但周杰在这个家里是很孤独的，平时弟弟和她都不在家，母亲也不爱搭理他，喜欢自己出去和小姐妹一块玩，周杰没什么朋友，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屋子看电视，或者去钓鱼.....

　　这是他自找的，但周书烟看不下去，只因为在那段被钟霞慧拳打脚踢语言侮辱的童年，周杰是一直帮着她护着她的，他不敢插手钟霞慧的棍棒教育，但是他会看眼色把母亲拉走，以免她被活活打死，他会偷偷给周书烟塞零花钱，让她在学校能够活下去.......

　　周杰年纪大了，看不了多久电视，没看一会就困了，“你自己看吧，我回去睡觉了。”

　　周书烟嗑了个瓜子，瓜子皮吐出来：“你睡吧，没事出去打打球运动运动，别老在家里待着，容易出病。”

　　“好。” 周杰点点头，看了眼她，想要张嘴说什么又停住，最后周书烟听见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冰箱第二层放着我今天钓回来的鱼，我已经处理干净了，你记得带回去吃。”

　　周书烟一愣，没想到周杰会给她弄鱼，她舔了舔嘴唇，把瓜子壳放进垃圾桶，吸了口气：“明天中午吃完饭回去，我会记得的，你放心。”

　　周杰听完周书烟的话，又点点头说：“我先回去睡觉了啊，你也早点睡，别熬夜。”

　　周书烟抓起一把瓜子，目光放到电视机上，说好，“ 吃完这把就睡。”

　　周杰没再说什么，转身回房间睡觉。

　　父亲离开客厅后，周书烟整个人瘫在沙发上，瓜子放回原处，眼睛盯着天花板，目光无神，脑子里不知想什么，两秒后，起身回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推开阳台门，往外走。

　　伸出舌尖舔了舔烟管，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香烟，放进嘴里吸了口，微微张唇吐出烟雾，这烟味道不浓不烈，是很淡的薄荷味，正好把脑子里混乱情绪驱散开来。

　　每次回家，周书烟的情绪都会不太稳定。

　　周书烟对父母的感情太复杂，愧疚，感恩，怨恨，心酸，不甘.......

　　以至于她不敢组建自己的家庭，她恐惧，她害怕。

　　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建造的家庭最后走到不可挽回的这一步，也害怕自己努力创造的一切因为婚姻打乱秩序。

　　抛去一些藏在背后的伤痛，周书烟过得很好，至少在很多人看起来是这样的。

　　她大学时期一直在做翻译兼职和网络自媒体，攒了很多钱，所以研究生毕业第一年后就买了房子车子。

　　大三那年下定决心跨省跨专业考研，自己一个人熬过最艰难的时期，最后成功被心愿大学录取，研究生时期又跟着导师做了很多项目，获得很多十分有含金量的奖项。

　　就算是现在是出来工作了，她照常优秀努力，分配到她手上的班级不一定是底子最好的，但从她这里出去的从来就不会有差人，年纪轻轻就能代表学校参加省级哲学研讨会，时不时为学校带回一些荣誉。

　　周书烟很优秀，无论是在生活还是在学业上。

　　她真的做到了钟霞慧所说的那样。

　　有勇气也有底气去面对未来一切无知的可能性。

　　她完全可以以一种自豪的姿态来反驳那些世俗对她不嫁人的抨击。

　　她不心虚，不难过。

　　她用自己的成就来告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不是所有嫁了人的姑娘都可以幸福永生，也不是所有不嫁人的女孩都是人生不圆满。

　　但是有点一点他们没有说错。

　　孤独终老，后事无人照料。

　　可周书烟不怕。

　　她早在二十一岁那年给自己签了器官捐赠，以便她死后无人料理时，会有志愿者团队来处理她的后事，给她安葬。

　　这是她送给自己的二十一岁礼物，也是她给自己留的后路。

　　*
　　那天晚上周书烟彻夜失眠，在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才勉强入睡，大概睡了一两个小时，被弟弟叫起来一块去楼下吃早餐。

　　弟弟很懂事，知道姐姐早上喜欢喝咖啡，自觉泡了杯热咖放在餐桌上。

　　周书烟刚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桌上冒着热气的咖啡，低头笑笑，捧起来抿了一小口，微甜不腻，咖香味很浓，感觉原本混沌迷糊的脑袋终于回了点神。

　　“ 周钦鸿，不错啊。” 她又抿了一口，毫不吝啬称赞：“手艺越来越棒了，以后如果有开咖啡店的打算，可以找我融资。”

　　周钦鸿立马摇头：“我不要开店，累得要死，我要坐办公室。”

　　弟弟对当老板很是抗拒。

　　周书烟家里是开店做生意的，姐弟俩从小就知道创业当老板有多艰难，他俩对生意这方面一点都不感兴趣，倒是对一份稳定的体制内工作十分向往，虽然是社畜没错，但至少不愁吃穿喝，固定工资每月到手，不用担心盈亏，没什么比这个更舒服的了。

　　周书烟挑眉笑笑，故作遗憾摇摇头，开玩笑：“真是为这世界上少了一位手艺绝佳的咖啡店老板感到遗憾。”

　　周钦鸿知道姐姐开玩笑，没多理她，继续弯腰穿鞋，几秒后，他又听见周书烟调侃：“不过你这手艺用来给我弟妹泡也不差。”

　　“对了，你女朋友爱喝咖啡吗？还是说跟着你以后就爱喝了？”

　　周书烟知道弟弟新交了女朋友，总是爱开他玩笑。

　　“哎呀，你别问了，赶紧去洗漱和我去吃早餐。” 周钦鸿被姐姐闹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催促她。

　　周书烟看弟弟耳朵发红，便也不再逗他，说了句等我几分钟就进厕所洗漱。

　　两人出门的时候刚好错过了早餐高峰期，店面人很少，他俩点完单，随便找了张小椅子坐下。

　　“什么时候回学校？” 周书烟问弟弟。

　　“六号。”

　　周书烟很是羡慕：“挺舒服啊，我五号就得上班。”

　　“美女，你自己选的嘛。” 周钦鸿说：“当时你要是留在上海当大学老师多好，工资高还不用补课，不像现在教高中，放假就补课，一天天，谈恋爱都没时间谈。”

　　弟弟难得数落周书烟，她没生气，只是拿起筷子敲了一下他脑袋，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干嘛？我可是在培养祖国美丽花朵。”

　　“累是累点，跟他们在一块还是挺好的，感觉整个人都年轻活力不少。”

　　“姐。” 弟弟声音突然严肃，周书烟听到他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你本来就很有年轻漂亮。”

　　周书烟笑开了，掏出手机给弟弟转账，“看上那双鞋了，去买吧。”

　　“你年轻漂亮且有钱的姐姐请客，不够再问。”

　　周钦鸿高兴极了，裂开嘴笑，双手合十放在脑门上，态度极其谄媚：“谢谢美女姐姐，谢谢美女姐姐。”

　　周书烟被逗乐，伸手撸了一把弟弟的炸毛，说：“差不多得了，不知道还以为我救了你的命。”

　　“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

　　倒扣在在桌上的手机发出震动声响，是周书烟的手机，她拿过看了一眼，按下接听键。

　　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周美女，明天有空吗？过来吃饭呗。最好是可以做点菜带过来的那种。”

　　今天还真是走了美女运，一大早被美女美女的叫。

　　周书烟一听就知道是林清文，思考几秒，问：　“明天可以。”

　　“但是你请我吃饭，叫我自己备菜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美女。”

　　“哎呀哎呀，你做菜好吃。”林清文又是一顿吹捧技术输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明哥，每一个才能拿的出手。我们准备米饭和汤，你做两个菜，我和明哥都想死你的菜了，再说了，还能顺带给你录素材，何乐而不为。”

　　周书烟叹气，为什么自己会摊上这样的老师？

　　她妥协，因为反抗无效：“就我们三吗？”

　　她得问清楚人数，好准备食材。

　　“还有一个，一个大帅哥。你明哥以前的学生。”

　　“我见过吗？”

　　周书烟经常去他们家吃饭，认识了不少这两口子的学生。

　　“没有，你一次都没碰上过。”林清文回。

　　米粉好了，老板在窗口叫号 ，弟弟过去取餐。

　　“行了，我知道了。” 周书烟应下声，说：“米粉上了，先吃饭再说。”

　　“哟哟哟，不愧是周老师，大早上吃得有滋有味。”

　　“不像我们这些有老公的，他挨着我不让我起床，说给我点外卖吃。”

　　她是林清文毕业后第一批学生，两人年龄差距不大，没什么代沟，开起玩笑来也是没完没了的。

　　“你闭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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