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我也觉着霁月最好，英雄所见略同！”展清风朝她挤眼一笑。

　　自此，二人正式结伴同行，渐渐熟悉后，话也愈来愈多。

　　一日，在展清风昏天黑地地咳了好大一阵后，霁月终于问出盘旋心头已久的问题：“你身子因何这般差？”

　　“喝毒药喝得。”

　　“毒药？”霁月瞪圆了眼：“喝了毒药岂非会活不成？”

　　“是啊，好好珍惜我还在的日子吧，”展清风像模像样叹了口气，眉目间满是凝重，斜斜倚着树干，刚咳过的嗓子哑意未消：“所以，帮哥哥摘几个果子好不好？”

　　若在平时，霁月指定不会乖乖听他话，甚至还要就姑奶奶的辈分问题与他做上好一番争论，可今日却当真挪动了步子。

　　展清风吊着眼梢瞧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哎，真信了啊？好骗得我都不忍心了！我这就是小时候病过，当时没能养好落下的病根子。”

　　霁月虽被诓了，心里一扫阴云，晴朗万分，不过面上仍是端着：“狗东西，你姑奶奶都敢骗，合该一百年吃不上甜果子！”

　　说着，她视线往下一移，瞥见他软绵绵的两只爪子，心思又是一动，接着问道：“再给你个坦白从宽的机会，手，怎么伤的？”

　　展清风将自己不中用的双手翻过来调过去端详半晌，语气淡淡：“人这辈子，总难逃恩怨是非四字，江湖中人大多习惯用刀剑解决。”

　　“哦——就是跟人打输了呗？”逮到机会，霁月拖着拐成山路十八弯的长音儿狠狠奚落他，以报方才欺骗她感情之仇。

　　“我说霁月，好歹你我也相识了大半个月，别净长旁人威风行不行？”展清风昂首扬眉：“再早两年我在江湖上也算个人物，自九岁起无咎剑便不曾出过败招了。”

　　他眼睛亮亮的，眸光流转间，霁月仿佛窥见了昔年仗剑江湖、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我应当早些遇见他的，真可惜，还没见过他最好的时候。她暗暗想。

　　“但……”展清风平静地说到转折处，面上甚至仍微微笑着：“这世上比明枪多的是暗箭，除去正大光明，也不乏不可告人。当年我给佩剑起名‘无咎’，便是因刀剑无眼无心，其上必沾血无数。惟愿手中利刃无咎，仅诛当诛之人、行惩恶之事。”

　　“可后来，我双手筋脉俱是被人以无咎所断，我自己却成了剑下第一个笑话。”他难掩自嘲地摊开手，片刻，又忽地笑了下：“如此也好，总比我错伤了别人强。”

　　霁月瞧着他软绵绵的双手，懊悔口不择言戳了他的痛处。

　　似有意缓和气氛，展清风朝她飞来个媚眼，恢复到一贯的欠揍语气：“唉，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到底有几分道理，我可能错就错在太强、太厉害、太耀眼了，招人嫉恨。也恨我实在太过正人君子，未能料到他们那些旁门左道，吃了心思淳善的亏……”

　　霁月闻言，满腔悲愤果真散了七七八八，毕竟瞧他这自恋到欠揍的模样怎么着都跟可怜挂不上边。

　　“我看你现在功夫也不差嘛，虽没见跟人打过，但起码欺负起小动物来，堪称游刃有余。”想到这些日子为她五脏庙献祭的那些山禽，霁月吞了下口水。

　　“就等你说这个！”展清风右手拇指与中指轻轻一搓，打了个消音版响指：“我跟你讲，他们断我手筋的时候，可是将我灵根也一并废了，幸好我天纵奇才……”

　　“啥？”霁月敏锐捕捉到“根”、“废”二字，难以掩饰地瞪圆了眼，含着悲悯朝他下面送去饱含同情的一瞥。

　　“诶诶诶~瞎看什么？灵根乃灵力根源，并非……”展清风身子一缩，连忙捂住正接受着霁月尖锐目光洗礼的命根子，活像个被轻薄了的良家妇女：“小小年纪少看点儿带颜色的东西，那些人纵为恶人，却也不是变态，还没让人断子绝孙的特殊癖好。”

　　霁月一听是“灵力根源”，虽与她所想有所差异，反而更来了精神。

　　七百年来，她活得战战兢兢、畏首畏尾，不正是吃了没灵力的亏？

　　“你都惨到了这份上，如今一身功夫究竟如何练成？”她双眼亮晶晶地问道。

　　“什么叫‘惨’？分明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展清风像个事儿妈一样纠正过她的用词，才开始切入正题。

　　“自古凡武之一道有所成者，大多走气沉关元、石门、气海、中极四穴以调遣体内灵力的路子，殊不知膻中其实是个借外力的好地方。说来惭愧，出事以后，我也曾想过就此混吃等死，捱过一日算一日，还特意趁早相看起各风水宝地，日日寻思死哪儿合适。”

　　“但是霁月，你记着，”展清风敛去玩世不恭，露出难得的正经神色：“向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不屈是溶进骨血的坚持。”

　　“也是一个深秋，我进了芳落山，那时朔风烈烈，卷黄叶纷纷，直在我脸上擦了好几道口子。大抵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感慨于薄薄几片叶子在狂风中如利刃般的巨大威力，我心念一转，便生了尝试借用外力打物的心思。”

　　“作为武学奇才，我既有了想法自是能寻到门路的。”说到这儿，他眼角眉梢流出几许自得，脸上简直写满了“不愧是我”四个大字。

　　“但不瞒你，即便是我，也将胸腹间各大小*穴位几乎试了个遍，足足钻研一月有余，才摸索出这条新路子。如何？是不是还挺厉害的？”他漫长的讲述以此作结，在这一刻活像个期盼夸奖的孩子。

　　霁月发誓，她发自内心地觉着他确实厉害，无奈七百年来进行友好交流的次数实在寥寥，搜肠刮肚也未能踅摸出个什么好词，最终只得干巴巴道：“……身残志坚，值得学习！”

　　幸而展清风仅有的文化水平似乎已在为她想名字一事上消耗殆尽，对这评价深感满意。他笑嘻嘻地翘起二郎腿，循循善诱：“你既说了值得学习，那要不要考虑将我的衣钵传承下去？虽说我并不乐见你手上沾血，可我……”

　　说到这儿，他倏地顿住，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神色颇有些复杂。

　　霁月敏锐觉察出不对劲，回视着他问道：“怎么了？”

　　展清风面上的怪异在一瞬消失无踪，换上一贯欠嗖嗖的神色：“可就凭你这臭脾气，保不齐哪天我就将你一人扔下，自己逍遥去了。日后你免不了孤身在外，有门绝技傍身总归少挨些欺负，也算有缘相识一场，我送你的礼物。”

　　“姓展的，你爱教不教！”霁月原本很想跟他学，但臭脾气既已被他召唤出来，便定要耍上一耍的，她素来人怂话不怂。

　　“教教教，我爱教，算我求霁月姑娘帮个小忙，把我独门绝学发扬光大。”相处多日，展清风已深谙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几句话将她浑身逆毛顺了个遍。

　　“那……给你个面子也不是不行。”霁月得了便宜开始卖乖。

　　“善哉！”展清风似乎很高兴，残手软哒哒地鼓了下掌，旋即又装模作样卖起惨来：“想我当初也是要继任掌门的，没想到……唉，不堪旧事，重提无益。但我此生大概只会有你一个徒儿了，要不……唤声师父听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