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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局
曲州太守传书说前段时间,曲州城内有人造反。
或许是顾泱的名号太过响亮,让那些反贼起了忌惮之心。
顾泱抹了把脸,叫李淼去拿条湿毛巾来擦擦。
来送饭的沈鹤白扳着他的脸上下看:“几天没睡啊?”
“啧啧啧你这脸虽然底子不错,但是照你这么糟蹋,容颜衰老之时就没有人爱你啦哈哈哈哈!”
顾泱:“……”
他配合着笑了几声:“哈哈哈。”
“我要入城。”
沈鹤白还在笑,才反应过来:“哈哈——什么入城?”
顾泱一字一顿说:“我要入曲州城。”
“哎呦呦——”沈鹤白捂着头作势要倒下,李淼连忙过去搀扶。
“哎呦呦我每日给你熬药配药,你看看我而立之年还没到就已经快要满头白发,李淼你快帮我看看,看就行了别拔哎呦!拔一根长七根的!我摊上你这么个人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顾荇之啊顾荇之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省心!”
顾泱:“……”
他笑着摇头。
但那笑容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
“曲州水患,大疫,造反。”顾泱的眉头紧紧皱起,“天灾,人祸。”
“有一句话,叫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沈鹤白好容易从李淼手里抢救下他的头发,慢慢悠悠地说,“皇帝只叫你治理大疫。”
“魏侍中曾经劝谏太宗皇帝‘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虽然这句话是说给皇帝,但道理是一样的,叫你治理疫病就治理疫病,什么水患造反都不是你该管的!”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顾泱看着沈鹤白说,“这是小时候沈叔教我念的,您忘了吗?”
“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明知道那是一条死路,却仍然义无反顾。
“我曾经听我师父说过一句话。”顾泱站起来,“既然我们做了将军,享受了世人的仰慕,就不该在危急关头退缩。我的志向不在朝堂官位,不在金银珠宝,在南国边疆,在千千万万的百姓。”
“我知道沈叔是担心我,但也请您相信我。”顾泱笑起来,“我的本事,您还不知道么?”
沈鹤白盯了他一会,重重地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
“现在。”顾泱拍拍他的肩膀,“我回来的时候,请你喝酒啊。”
沈鹤白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才说了一句。
“你……不能喝酒。”
“城外的百姓,就靠沈叔照料了,只要翟修远一松口,就把他们接进来,另外,从外祖父给我的药材中留出一部分备着。冬天要到了,加紧巡防。”
顾泱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
温长卿给他送药,敲门没人应,这才发现屋子已经空了。
温长卿从角落里捡起一个纸团,上面只能依稀看出几个字。
“我要活着。”
他要活着。
他知道自己此行九死一生,却仍旧盼望着那一分的活路。
曲州太守名为宋莘文,是顾钦的旧部,当年征战沙场肆意张扬的少年郎,今已快到不惑之年。
顾泱顺着宋莘文给的地图从地道上来,直通太守府。
见到顾泱后,他没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我知道你会来。”
“太守这是何意?”
宋莘文不回答,只是对顾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顾泱不解。
“将军请看。”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无家可归的百姓。
一个男人抬手摸了摸身边女孩的头,紧接着站起来,不顾女孩的挣扎,提着她的头发,将她交给了另一个满面横肉的屠夫模样的男人。
顾泱下意识就要冲出去,却被宋莘文拉住。
屠夫甩给男人一条生肉。
男人跪在地上,不顾生肉上沾满灰尘,挡开旁边人的手,把那条生肉拼命塞进嘴巴里。
没过多久,男人突然大哭起来,朝着女孩远去的方向磕头。
宋莘文关上门,轻声问:“将军见到了吗?”
用孩子来换食物。
“当今的曲州可不是往日的曲州了,进的来出不去,将军来时可想好了?”
“太守府的储粮都已经发给百姓了,这几日我们都是吃的野菜树皮,将军看看,外面的树上哪还有一点叶子,树皮还剩多少?”宋莘文身旁的小孩忍不住说,“当日粮仓空了,一堆百姓还在不停往里挤,晓敏的手被划破一道口子,血液还未流出来就有人凑上去吸吮,晓敏也被生生拉出去……被分食。”
孩子越说越生气,声音逐渐变大。
门被人重重撞击。
孩子吓了一跳,躲到宋莘文身后。
“太守救救我们!”
“太守,宋太守,请救救我们吧!”
“太守!”
百姓的嚎哭声此起彼伏。
撞击门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宋莘文冲顾泱摇了摇头,挥手让家仆抬东西把门堵上。
顾泱喉咙发干,从嘴巴里吐出来的音节生涩无比:“太守,想要我做什么呢?”
宋莘文仔细地端详着顾泱的脸,笑起来:“老将军在你这个年纪,不会问出这种话。当年□□,我被人扯住手脚,一把刀就要劈下来,是老将军一剑挑开,救下我。”
“曲州水患,大疫,饥荒。”宋莘文步步紧逼,“若将军是我,该当如何?”
冰凉的水泼在顾泱脸上。
顾泱睁开眼,想起什么,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缠上了镣铐。
宋莘文抬手点住他的眉心。
“将军。”
“宋某,不愿再当这太守了。”
几日前,皇帝下了密旨,让顾泱尽快平息城内动乱。
时间紧迫,拖下去局势只会更加不利,所以顾泱赌了一次。怕惊动叛军,他想的是他先带几个人一起入城,杀了反叛的将领,然后留在城内,时时关注城内动向,等到沈鹤白研究出疫病的解药,带着大夫进来给百姓治病。但宋莘文突然给他传书说最好只有他一人来,不然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注意。
当时顾泱得知他是顾钦旧部,内心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李淼调查来的讯息也都是夸宋莘文忠心耿耿,沈鹤白也肯定宋莘文此人可信,所以他没有过多怀疑,盲目乐观,觉得自己一个人可以成功。
但他没有想到这反叛的将领就是曲州太守,宋莘文。
“难道曲州……”
宋莘文仔细描摹着他的眉眼,闻言轻笑:“果然是他的儿子,很聪明。”
“曲州地域辽阔却偏远,一个小小的县发生水灾,难道不能上报皇帝吗?”
所以曲州根本没有天灾!宋莘文是找了借口关上城门,买通或者杀了皇帝派来的使臣,谎称因病暴毙。
“那疫病也是你胡诌出来的?”
顾泱奋力挣扎,却毫无用处。
“好孩子,你现在可知那些逃亡的难民是作何用的了?”
他们就是埋在长葛州的军队。
与长葛州相隔的,就是北国。
“你通敌?!”
宋莘文大笑起来:“曲州从来都只是南国皇帝认为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宝库,他从来都不考虑他的子民!曲州的赋税把百姓压成了什么样子!凭什么王公贵族就能在都城里享乐,百姓却只能在地里耕作!顾泱!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和你父亲为之效劳,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王朝,已经腐朽成了什么样子!”
宋莘文深吸一口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如果顾钦在,一定想不到当年那个为了保护长葛州,率领小队独守城门,最后孤身一人在雪地里卧了几个时辰,爬起来高声对他说誓死守护南国的少年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名,宋盛文。”
“盛我文朝。”
浩浩荡荡的起义军在城内集结,他们一致拥护宋莘文,于是宋莘文自立为王,建文朝,定都曲州。
但这些事没有一丁点泄露出去。
宋莘文把顾泱囚禁在一个屋子里,每日都会来。
“小将军。”宋莘文轻轻拂去匕首上的灰尘,拿在手里把玩,“可否把顾家私卫交出来?”
其实顾家私卫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宁碧岸。
宁碧岸是从顾家祖上传下来的,但是所有知道这一切的人都心照不宣地选择遗忘这个神秘的组织。
宁碧岸里的都是从全国各地收养的孤儿,里面会有人教他们读书写字习武,一开始是用来为顾家培养杀手,但是一代代传下来,阁主们渐渐不再使用这个组织去杀人,只把它当做一个救济百姓的地方,教会那些孤儿生存的技能,愿意走的就放他们走,不想走的就留在日沉阁教导下一代孤儿,或者成为顾家人的护卫。
李淼李昶就是宁碧岸收养的一对兄弟,他们自愿留下来成为顾泱的暗卫。
这一代的阁主就是顾泱。
宋莘文见顾泱出神,伸手掐住他的喉咙:“顾泱,听见了吗?”
顾泱反而笑起来。
“你很想得到他们?”顾泱一动,身上的镣铐就哗啦哗啦响,“宁碧岸里的孩子不属于任何人,他们愿意离开就能离开,想留下就留下,我不会左右他们的行为,除了违抗朝廷律法。”
宋莘文手上用力,顾泱几乎喘不过气来。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顾泱不甘心。
宋莘文通敌,北国蠢蠢欲动,朝廷腐败不堪,顾泱不甘心死。
宋莘文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涨红的面孔:“我再问一遍,给不给我?”
顾泱闭上眼睛。
“不知道老将军看到用你的皮做成的人偶会有什么感想呢?”
宋莘文把顾泱狠狠甩在地上,顾泱咳出两口血来。
他冷冷盯着努力坐直身体的顾泱,拿起匕首。
殷红的血迹在顾泱的衣服上绽开一朵绚烂的花。
匕首捅穿了顾泱的腹部。
“前几日在粥里下毒的厨子,也是你派来的?”
宋莘文笑:“聪明。”
“我其实想过,把你杀了,割下你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你父亲看到应该会很心痛吧?不止你父亲,那个沈鹤白,俞斩堂看到了会怎么样呢?但是我觉得你还有用处,我可以利用你得到宁碧岸,还可以用你来抵挡别人的攻击,哦,我忘了,顾钦可不会因为你是他儿子就停下攻势的。”
顾泱捂着受伤的腹部坐直,定定地看着他:“但愿你能有这一日。”
“那你可得好好活着,别死了。”
宋莘文不悦,抬脚把他踹飞出去,铁链在地上摩擦发出巨大声响,顾泱连坐直的力气也失去了。
宋莘文看了他一会,招手让人拿药进来。
他在白布上沾满药粉,径直按在顾泱的伤口上。
顾泱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大滴大滴地滑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但他一声痛哼都没有。
宋莘文慢条斯理地扔掉血布,换了一块,更加用力地按下去。
顾泱死死盯着他。
半晌,宋莘文才松开手。
顾泱的唇已经被自己咬破,血液流出来,与苍白的唇色形成鲜明对比。
“南山的陈富陈茂也是你的人?”
宋莘文眯起眼睛:“是觉得现在多套点话,将来出去了好除掉他们吗?你没有那个机会了。”
宋莘文和身旁的人吩咐:“看住,别让他睡着。”
好累,好痛,顾泱这样想。
但他不能死。
他曾经写下生死二字,无数次抽到“死”后,在纸上写下“我要活着”。
所以他必须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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