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夏夜尽提了很多果子来，我们坐在竹林里。他今日有些奇怪，往常，虽然一天之中的大半时间夏夜尽是在这里度过的，可是他总有一些事情需要回雅行宫，今日他在清晨就过来了，一直待到下午。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很难过。他没有问我问题，也没有主动跟我说很多话，就只是看看我，过一会儿就叫我一声。
　　我主动开口说：“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他象征性的笑了笑，拍拍我的头，拿起他手边的果子剥了皮放在我面前，不经意的问：“如果我跟你哥哥打架了，你会护着谁？”
　　这个问题很复杂。
　　他们两个都是很重要的，谁都不能受伤。我于是说：“你们不能打架。”
　　夏夜尽说：“如果我们已经打起来了呢？”
　　我想了很久，但是夏夜尽一直在等着我回答，过了好一阵子，我才说：“我要护着我哥哥。”
　　夏夜尽盯着我，用一种叫我害怕和愧疚的目光。
　　“我护着哥哥，但是你受伤了，我会救你的。”我说。
　　“你救不了我，你的血只能治病不能治伤。况且，我再也不会用你的血了。”
　　我很惊讶。他说他再也不用我的血了，他能体谅我的疼痛。我怔了一会儿，才记起他的问题我还没有解决，我不能救他。我想到他受伤，只觉着心里很难受，就跟他说：“我会照顾你，让你的伤好了。”
　　他依旧盯着我：“如果我死了呢？”
　　我低下头，我不知道如果他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母妃死了之后能回东地，等我也死了，我还能见到她，所以我现在就不用伤心。可是，夏夜尽不是东地人，他死了之后，我就永远也没办法见到他了。
　　那样是不行的。我虽然不知道夏夜尽对我而言究竟是什么，但是想到他死，我就像是被捂着头一样，喘不过气来。
　　我哀求他：“你千万不能死。”
　　夏夜尽的声音很生硬：“如果我跟他打架，如果你不护着我，我就会死了呢？”
　　“你一定会死吗？”
　　“一定。”
　　“那打架的两个人里，一定有一个是要死的吗？”
　　“一定。”
　　“你一定要打吗？”
　　“一定。”
　　我说：“那你跟我打好了，你跟我打，我就护着你。你能活着。”
　　夏夜尽听到我的话，怔了一下，接着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护着你哥哥？比保护你自己还要保护他？比保护我还要保护他？”
　　“哥哥很好，我不能对不起他。”我呐呐的解释。
　　“那我不好吗？”
　　“你也好。”
　　“你为什么不选我？”
　　“你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夏夜尽的眼神很冷。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已经不能再低了，也不敢抬头看夏夜尽。
　　过了很久，他才笑了一声，说：“算了。”
　　那个笑容叫我很难受，我很想跟他解释，可是我不知道要解释什么。我必定要护着哥哥，我也必定不舍得夏夜尽死。
　　我只能再嘱咐夏夜尽一声：“你不要死。”
　　他没有看我：“我不会那么随便死的。”
　　夏夜尽说完，站起身，走了。
　　我坐在林子里，他突然离我很远了，我不能靠近他，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这个感觉让我难过，我没有忍住，哭出来了。

　　夏夜尽没有离开很久，到了黄昏，他就又回来了。
　　可是，即便他回来了，我还是觉得我们之间不一样了。我跟他坐在断墙顶上，彼此都没有说话。到了落日沉下去，夏夜尽才叫了我一声。
　　我赶快应着：“我在。”
　　他看了我一会儿，才说：“已经一个月了。”
　　我马上说：“你先不要说话。”
　　夏夜尽皱眉。
　　我跟他说：“你不要接着说下去，你说一件别的事情。”
　　他笑了一声，拍了拍我的头。每次他拍我的头，我都很高兴，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提到时间。而且，他说的是“已经”。已经就是时间很长，要结束的意思。
　　“你不听，我就能不走了吗？”夏夜尽问。
　　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也没有办法能留住他，我也不能跟着他走。
　　“你先把手放下来，听着我说完了。”他拉我捂住耳朵的手。
　　我抓着夏夜尽的衣袖放声大哭。
　　父皇怎么要把我关进来呢。如果我是一个生活在外面的人，我就能去见夏夜尽，我就能再见他，我们也能一起用膳，我们也能一起说话，爬断墙，看落日，放风筝。那样的生活是很好的，那样的生活是最好的。
　　他一走，我自己就少了一块。
　　我趴在夏夜尽的胸口，哭的喉咙都哑了，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覆着我的头，就像那天我要跌倒的时候一样。直到我哭够了，夏夜尽才跟我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的声音已经哑了：“你每隔一阵子就来渡一次血吧，这是一个好办法。”
　　夏夜尽笑了笑：“我以后不会用你渡血的，我也不会让别人用你渡血。”
　　“我不疼的，你来吧。”我向他保证。
　　他望了我一会儿，才继续说：“未央，你能不能，到我身边去？”
　　我不能说出话来。
　　因为我确实想。
　　母妃说，我会遇见一个人，让我想离开这里，到他的身边，现在，我遇到那个人了。
　　可是，我不能放下哥哥。没有人能跑到一个没有天的地方去活着，哥哥对我来说，就是像天一样的。
　　夏夜尽问：“你在想秦楚，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是。
　　他的脸上也没有笑容了，也没有宽慰了，很平静。夏夜尽又问了我一遍：“你愿意去我的身边吗？”
　　我小声说：“我哥哥……”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我可以在回去之后就过来娶你，那样我们两国就可以联姻，你不必渡血也能让两国和平，在夏王府里，我也可以让你过像现在一样的生活，我可以每天都陪着你，你们东地人的风俗，是不能有二心，我此生也会对你一心一意。”
　　一心一意。
　　他说的是一心一意。
　　“到了你想回来看秦楚的时候，我就会陪你回来，只是你不能天天都陪在他身边而已——只是有我在你身边不行吗？”夏夜尽问我。
　　我现在，是自己与自己打起来了，既不能放下哥哥，也舍不得夏夜尽。我没有办法回答他。
　　夏夜尽等了很久，我没有回答，他起身，拉着我从断墙上飞下来。
　　我希望我们落下的地方，是一个无底洞，永远没有尽头。我们一直这样，互相依偎着，一生一世的落下去。
　　可是，世上大概是没有无底洞的。
　　夏夜尽放下我，抱了我一下，就要走。我说：“我想给你唱歌听。”
　　他没有停住。
　　我追着他走了两步：“以往的歌与今天我想唱的是不一样的，你听听吧。”
　　他继续向外走，没有回头看我。
　　我喊了一声夏夜尽的名字，他像是没有听见，加快了脚步。

　　第二天，我等了夏夜尽一天，雅行宫很安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没有提着食盒出现，我没有看到他白色的袍子。我哭着在冷宫里转了很久，直到黄昏，我自己手脚并用的爬到断墙上，坐了很久，期望能有人在下面问那一句：
　　你在做什么？
　　那样一切就都能倒回到我们初见的时候，夏夜未尽，黄昏将至，很英俊的男子笑着，看我的眼神像看他喜欢的那只鸟。

　　可是，竹林里也找不到他，河边也找不到他，大殿前面的空地上也没有找到他，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他。我像一个丢了东西的人一样，在一个自己明知没有夏夜尽的地方，一遍一遍的、徒劳的找那个我永远也不会再找到的他。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像中毒一样的发热和心跳了。生活会像他没有出现过一样的继续。夏夜尽会忘了我的。
　　他会忘了秦未央。

　　在我的十五岁时出现的夏夜尽，跟天上的一种星星很像，他很快的划过夜空，我隔得太远，不能抓住他，只是晃了一眼，他就消失了。
　　所有我想说的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唯一我刚懂的感觉还没有来得及继续，他就消失了。
　　没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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