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不见

　　在平安县那晚，秦江就被吓得不轻，能支撑到严君撷过来完全是依靠自己强大的意志力。

　　秦江虽然没再提起，却并不代表不存在心理阴影。

　　四周陷入无边寂静，似乎有谁在暗处窥视一切。秦江心里的弦悄无声息地紧绷起来。

　　“有事吗？”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秦江背后响起。

　　秦江还算清醒，分辨出是老七的声音，但他依旧不敢动弹。

　　万一是什么牛鬼蛇神模仿老七的声音等着他上钩，那可怎么办？

　　小时候白澈天天在秦江耳边讲一些不知从哪听来的鬼故事，夜半哭声、三打骷髅、无脸女鬼对镜梳妆……

　　那些本该忘得差不多的离奇怪谈在这时在秦江的脑海中波涛汹涌，画面感极强，令人头皮发麻。

　　“秦公子？”老七见秦江不为所动，又喊了一声。

　　严君撷不在，他便没必要对秦江客气了，叫人的语气同这家客栈的装潢一样随便，一般人模仿不来。

　　秦江确认是老七无疑，姑且松了口气，转过头来道：“方才出神了，没听见。”他看了一眼老七手里的扫帚和肩上沾灰的抹布，“你这是打扫去了？”

　　“对啊。”老七默默与秦江再拉开一步距离，耸肩道，“要来客人了嘛，对外良好声誉总是要维持的。这不，刚掏完鼠窝，给你们收碗去。”

　　或许是因秦江真心认可了老七的厨艺，老七对他和气不少。

　　“你在这干嘛呢？”老七提着扫帚走到栏杆前探头，没发现他家主人，“主人去哪了？”

　　秦江摇头：“我上个楼梯他就不见了，刚刚在找他。”

　　“客栈就这么大，能往哪丢呢……”

　　老七环顾四周，果真没找到人，往楼下走去。

　　秦江抬脚跟上，却被老七拦住：“主人说不定已经回房了，你去看看吧。”

　　说罢，老七散步似的晃下楼，拐入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动静。

　　暴雨不知在何时停的，整间客栈安静得只剩下秦江的呼吸声，似乎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

　　客栈连接楼上楼下总共也就一条通道，方才他便是从那唯一的楼梯上来的，除非严君撷真能悄无声息地与他擦肩而过，否则怎么可能丝毫不被察觉？

　　就算如此，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异样感陡然升起，但秦江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源头。

　　他伸手往后腰摸去，无邪冰凉坚硬的触感自指尖传来。秦江闭上双眼，片刻之后再睁开，眼底恢复清明。

　　秦江转过身去，却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已悄然透出些许光亮，那房间恰巧就是他们入住的那间。

　　他放轻脚步走到房间门前，房内静谧无声，淡黄的光自然而然洒在身上，竟觉出了些许暖意。

　　不像是烛光，倒像是……

　　他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却是是做工精细的山水锦屏，这压根不是他们的房间，秦江想起赵铁匠的家，直打寒颤，可比起身后诡异的客栈大堂，眼前的房间到显得安全多了。

　　左右瞧着没人，秦江放轻脚步，绕着房间转了两圈，再三确认暂不存在危险，才放下心来。

　　阳光铺满角落，被擦得锃亮木制的家具披上了一层暖黄，氛围温馨和谐。

　　房间十分宽敞干净，物什摆放整齐，左右两边还分别隔出两个空间，一边有书案书架，书卷层层叠叠摆放其中，另一边则是茶几和藤椅，生活气息浓重。

　　秦江站在书案旁，欣赏着眼前那经过精雕细琢的石砚。这些装饰看似低调，却件件价值不菲。看来房间主人不仅博览群书，生活也挺滋润的。

　　房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哈！” 来人气沉丹田一声吼，听得秦江抖三抖。

　　秦江使出毕生的速度寻找躲藏之处，无奈书案旁也整整齐齐地摆了不少书，给他的行动造成了不小的阻碍。

　　左躲右闪的，难免保持不了平衡，再加上秦江自小喜静，从来对那些类似于上树掏鸟窝的活动向来敬而远之，故手脚难免笨拙，就因此事，他不知被白澈笑了多少次。

　　不出意外的，在受到少年河东狮吼的惊吓后，他左脚绊右脚，狠狠摔了个屁股蹲。

　　在屁股亲吻大地的短暂时刻，秦江下意识紧闭双眼，脑中闪过唯一的念头便是——完了。

　　“咦？没人？”

　　想象中的疼痛和动静并没有出现，来人也跟没事人一样，径直绕过锦屏，走到茶室。

　　他应该正值少年变声时期，声音沙哑，讲话只要稍微大声，就跟公鸭嚎叫似的。

　　秦江疑惑睁眼，惊恐地发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双手撑地，狼狈爬起，世界又在刹那恢复光明。

　　少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正朝书案这边过来。

　　窗外暖阳一泻而下，秦江看着自己的双手，摊开手掌，左右晃动两下，又往地上扫了几眼，回想这两日的奇葩经历，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他将右手伸向身后靠墙的半人高的柜子，整个手臂毫无阻碍地穿过柜子。

　　秦江反而放下心来。

　　摔倒却不闻声响，日光照来却不见影子，身体可以自由穿过任何物体，应当是有谁刻意把他带进了某个虚构的环境中，作为一个不存在的人，这也意味着他暂时是安全的。

　　这个地方想让他看到什么？

　　“说好的在家等我，人呢？”房间里没找到人，少年站在书案前挠了挠头，喃喃自语，全然看不见眼前还有一个背对着他的秦江。

　　秦江淡定转过身来，心想跟着这位少年，说不定能快点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谁知当秦江真正看到少年的面容时，瞳孔骤然缩小，这分明是秦江十三四岁时的模样。

　　小秦江穿了一身象牙白的衣裳，腰封上精细简单的花纹平添了一股贵气，尽管他特地整理过了，身材还是有奇怪的臃肿，总之其气质于此处格格不入，颇为滑稽。

　　两人的目光刹那的对视，只在恍惚之间，秦江便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拖进小秦江的身体里。

　　冬日的寒冷瞬间从脚底传入四肢百骸，裸露在空气的皮肤冻得失去了知觉。

　　原来现在是冬天，小秦江之所以看起来十分臃肿，是因为他在这套单薄的衣裳里，还添了件麻絮衣保暖，奈何南方的湿冷都是透骨的，根本无济于事。

　　可能是被冻的，秦江现在有点懵。

　　小秦江冷得有些受不住，双手拢在嘴前哈气，小幅度地跺脚，才勉强不让自己冻僵。

　　“小少爷今日来这么早？”一个面相和气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走进来，一手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一个手炉和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羹，热情招呼道，“快来坐，少爷今日陪老爷夫人出门去了，要晚些才回来，要吃碗鸡蛋羹垫垫肚子吗？”

　　听到鸡蛋羹，小秦江眼睛都亮了，跑到中年男人跟前接过盘子，笑嘻嘻道：“谢谢白叔，别家的鸡蛋羹我都不爱吃呢。”

　　白叔哈哈大笑，慈爱地拍拍小秦江的脑袋道：“打小就你嘴甜，这些话少爷可是一句不肯多说的。”

　　他轻轻推着小秦江的后背，把他引到桌上去吃。

　　“白叔你也坐。”小秦江拉出一旁的木凳，乖巧道。

　　“你坐就好，白叔还有别的事情，小少爷慢慢吃。”白叔见小秦江拿起勺子吃得欢，小脑袋一晃一晃的，心中欢喜，又忍不住揉了揉，问候几句小秦江家里的近况才离开。

　　秦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表情空白，进门来的白叔和白澈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不仅是外貌，就连言谈举止，对小秦江宠溺的语气，都与秦江记忆里的白叔别无二致。

　　一碗鸡蛋羹下肚，抱着发烫的手炉，小秦江的身子才真正暖和起来。

　　冬日午后的日光最是慵懒，晒得人一身懒骨，小秦江坐在椅子上，对着锦屏上画的山顶的小亭子发呆，方才的活泼和笑容全然不见踪影。

　　鼻子和眼眶在发酸，是小秦江想哭。秦江能看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想阿娘。

　　“又要去找严家那少爷？”
　　“我们攀得起这家人吗？”
　　“你这衣裳穿的......也不怕人街坊邻居笑话！”

　　今日离家前，秦母听说小秦江又要和严家少爷出门过花灯节，十几年来受的委屈像是开了阀门似的喷涌而出，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刺耳，却一句比一句现实，还有更多没说出来的，都在颤抖的双唇和掉落的泪水中归于无声，扫落在地的针线和刺绣手绢沾了灰，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小秦江抱着手炉，腾出两根手指揪着袖口使劲揉捏，越想越委屈，越想鼻子越酸，一颗豆大的眼泪“啪嗒”一声砸在袖口上，小秦江才慌慌张张地把外面那层衣裳撸起来，用里面的旧衣裳擦眼睛，又用力抚平被自己揉皱的袖口，直到看不出丝毫皱褶。

　　“严大哥……呜……”小秦江念叨着他的严大哥，念着念着，鼻子又酸了。

　　这套衣裳是他十三岁生辰时，严家人送他的生辰礼物，且是严大哥自己挣钱买来。

　　这是小秦江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称得上好看的衣裳。

　　小秦江把它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衣柜里最显眼的地方，天天看，却始终不舍得穿，怕自己整日上窜下跳的，要把衣裳弄坏弄脏。

　　但今日是花灯节，他和严大哥约好了晚上一同出门逛花街，两人站一起，就不能丢了排面，所以他才特地拿这套衣裳出来见见光。

　　奈何衣裳轻薄透气，只适合穿在夏季，放到冬天可就寒凉刺骨了，小秦江只好在里面套件厚衣裳御寒。

　　秦江在小秦江的身体里，不得不与他共情，难受之余，也感到心酸。

　　他理解小秦江的倔强，却也明白秦母为何崩溃。

　　她没读过书，更别说经商了，平时就靠卖刺绣补贴家用，一个人把小孩辛辛苦苦拉扯大已十分艰难，自己的儿子还偏生跟一位家境优越的公子少爷走得如此近，不必想也知道街坊邻里那些嘴碎的说了多少难听的话。

　　这套衣裳拿出来一穿，人家指不定又编了一轮新的故事来埋汰秦家，秦母不能阻止小秦江和严家少爷往来，更堵不住悠悠众口，难过只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秦江无奈叹气，假装自己拍了拍小秦江的脑袋，以示安慰。

　　这白叔口中的少爷，小秦江口中的严大哥到底是何方神圣？可这情况瞧着，秦江心说，哪怕有人告诉他这人就是严君撷的少年形态，他都能坚信不移。

　　“阿江，我回来啦。”

　　好一位剑眉星目，气质清爽的翩翩少年郎，秦江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稚嫩青涩的严君撷，麻木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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