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门帘放下，窗户紧闭，小小的诊室内显得有些逼仄。高离将冷气温度调高，把拎包放在条桌上。

　　“你我相识十余载，我敬你胆大心细不怕鬼……我不知道怎么说，所以你还是自己看吧。”高离又补充了一句，“千万别吓着。”

　　龚咏雯狐疑地问：“搞得神神秘秘的，到底什么鬼？”边说，边伸手去拉开了包链。

　　蛇、鼠、蜥蜴、蝎子、蜘蛛，她把可能出现的动物几乎想了个遍，心道这妮子拼着花几千大洋都要吓倒她，怎么能让她如意呢。老娘可不是被吓大的，千万不能在她面前露了怯！

　　包链打开的刹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动了动。龚咏雯本能地缩回了手，心道：这玩意儿动静还挺大，难道真是条蛇？嗯！一定是了，这妮子推崇的弗洛伊德怎么说来着，梦蛇其实就是怀春来着吧，看不出来，这二十七年的铁树是不是也要开花了。

　　她边想着，边探头张望，而陆凌已经深吸一口气，从包里一脚跨出，微笑着对她说道：“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龚咏雯：“？”

　　“别觉得眼花，你看到的是真的。”

　　龚咏雯：“！”

　　……

　　高离揉着眉心，她没想到一向标榜泼辣武勇的龚咏雯居然在看到三寸小人的第一时间就挺直身子昏了过去，要不是她眼明手快扶了一把，估计她的后脑就实打实地磕到坚硬的地砖上去了。

　　龚咏雯正受惊似地抱着水杯，喝了一口，又喝一口，直到杯底见空，她哆哆嗦嗦地放下杯子，悄悄往高离和陆凌那边抬眼看了看。

　　陆凌坐在条桌上，他烧得厉害，脸上红晕更甚。他对高离耸耸肩，说道：“我就说吧，你带我来看医生，想不到看到我之后，需要治疗的变成了医生本人。”

　　高离也看了眼龚咏雯：“给她点时间回回神。”

　　陆凌嫌弃地拖长音说道：“而且啊——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你居然把我送到宠物诊所来了？！难道我是宠物吗？！你要给我看的是兽医吗？”

　　“难道你还真以为我把你送去医院吗？哪个医生会医你？”

　　“在我们那时，医治动物的诊所已经规模化并且垂直细分了，治猫的治猫、医狗的医狗，你把我送到这里，是准备把我当猫来治还是当狗来治？”

　　“看情况，能医就医，除非你想死在我家里。”

　　“小病而已。”

　　“你全身都在发烫。”

　　“但我是个人！”

　　“有像你这样三寸高二两重的小人吗？”

　　“三寸高是三寸高，我可不止二两重……”

　　龚咏雯怀着一种奇特的情绪看着高离和小人吵架，她脑子依然混乱，但心里的恐慌倒渐渐平复了。

　　“请问……”她尝试着开口，“我能了解下情况吗？这个——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大一小两人同时看向她。

　　顿了片刻，陆凌向龚咏雯走去两步，说道：“让我自己来告诉你吧。”

　　……

　　从平行时空的地球来到这里，被高离所救，带回家中，可是水土不服高烧不退。陆凌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原委交代得清楚。

　　龚咏雯认真地听了之后又混乱了好一会儿。她抬手制止陆凌继续说下去：“你稍等……其实你说的我都大致知道了，不过，你这是求啥呀？在好好的未来呆着，为什么大老远跑这里来受罪？你来体验做‘拇指男孩’吗？”

　　陆凌怔了怔，高离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到这里来的，乍听到龚咏雯的提问，他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你的这个问题——提得相当好。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总之就是在我万般不情愿的情况下，阴差阳错地登上了时空轮并且来到了四十纪元年之前的这个平行空间。一切非我所愿，并且非我所知。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原来时空轮有这么大的程序缺陷，居然会把我堂堂男儿压缩成一个小小人儿。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要不是认识了这位女侠拔刀相助，估计我现在已经死在那个山头的野洞之下了。”

　　龚咏雯起身拍了拍高离的肩头：“这妞儿外冷内热，其实真是个好人。你要是碰到我，就算不把你当怪物一脚踩死，我也一定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哪还会有耐心带着你乘飞机回自己家里养着，还真当你是个宠物哪！”

　　陆凌听到这里，少见地、真心地对高离鞠了个躬：“谢谢！”

　　高离有点不自在地撇开视线：“不用谢。”

　　龚咏雯看得有趣，她早就把刚见陆凌的恐惧丢到爪哇国去了：“嘿！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人都挺有趣的！”

　　高离白她一眼：“别说有的没的了，我带他来是想问你能不能医他高烧不退。”

　　龚咏雯“哦”了声：“今天我被你‘包’了，不急不急。”又踌躇道：“那么……就请病人躺床上，我来问个诊吧？”

　　陆凌爬到白色的单人床上，龚咏雯好奇地近距离看他，嘴里啧啧有声：“这也……太神了吧！高离，你看他小鼻子小眼的，多精致，比外面卖的那些洋娃娃可好看多了！”

　　陆凌：……

　　高离：“先治病再慢慢看。”

　　龚咏雯这才回过神来：“好吧。”

　　她小心翼翼地伸指抬起陆凌的一条小胳膊，后者则向她露齿而笑：“美女，我叫陆凌。陆地的陆，凌云的凌。”

　　龚咏雯惊异地朝高离道：“啊呀！要不是我已经婚了，我可能都要被这小娃娃给迷住了！”她笑咪咪地将抬着陆凌胳膊的那根手指晃了晃，“Hello，你美女姐姐名叫龚咏雯，龙共龚，咏诗的咏，雨文雯。”

　　陆凌也笑：“虽然这几个字我还不怎么认识，但我觉得美女你的名字真好听，名如其人，看来在哪儿都适用。”

　　“好了，先看病吧，病好之后有得时间夸。”高离见陆凌虽然表情如常，但身上那不正常的红晕似乎更严重了。

　　龚咏雯定定神，拆开一根针管安在针筒上。

　　陆凌的笑意还来不及收拢便急道：“这是要干什么？”

　　“你得做个血常规检查。”龚咏雯发愁地看着眼前的针筒，“这已经是用在仓鼠身上最细的针了。”

　　龚咏雯戴上她不常戴的那副眼镜，眯着眼，压着陆凌的腕子拼命地揉，就想找到那蓝盈细小的血管。给小动物下针时她还算淡定，但现在她手下的这个可是人，这让她根本没法生出一丝“治不好就算了”的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戳针的时候手有点抖，倒是陆凌还笑嘻嘻地安慰她别怕。所幸十年的兽医经验不是盖的，龚咏雯勉强顺利地抽取了陆凌的血液。在等待检验结果的时间里，她取来冰包，压在他的额顶。

　　陆凌一直在强撑着精神，但此时也已经很疲惫了，他闭着眼，感受着额头冰冷的触感，这和身体内的灼热好像两股力量的角斗，他浑浑噩噩只想睡过去。

　　龚咏雯看了看机器上的检测结果，又见陆凌似乎已经睡着，于是轻声对高离道：“白细胞很高，可能是病毒性感染。”

　　高离也压着声音道：“他高烧三天了，再烧下去会出事的。”

　　龚咏雯说：“如果是人的话，这情况自然得打点滴压下去才行，可他这么小只，我可有点发憷。”

　　“我看你料理那些猫狗都是驾轻就熟的。”

　　龚咏雯无语：“现在我面前的可是人！”

　　话虽如此，她还是决定给陆凌打吊针。四十度的高烧三天不退，这搁哪儿都是要进医院的节奏，接下去脱水、脑水肿、脑瘫都不是没可能的。

　　发烧是人类最常见的小毛病，但在三寸小人身上下针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里程碑。龚咏雯可惜自己这项伟大的创举没办法被载入记录而只能藏着掖着——她当然知道这个小人的事儿不能让人知道。她认认真真地按照成年男子的比重折算药水的浓度和分量，高离则摁着陆凌的胳膊，看着她慢慢地将针头推进陆凌的左臂。被导入一只碗盖大塑料小瓶的药水缓缓滴入他的身体，可能扎针的时候有点痛，陆凌低吟了一声，高离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乱动把针头晃开。

　　“点滴的速度也是十倍慢于正常人。”龚咏雯还是有点忧心，“但毕竟这是史无前例的，我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在点滴全部注入之前，我就在这里等着吧。”高离道。

　　龚咏雯倒不意外：“小猫得猫瘟那时，你也护了一整天呢，何况这是个那么漂亮的娃娃。”

　　高离：“……他是个人。”

　　“哦。”龚咏雯顺口道，“这针起码要吊一晚上，别的我不担心，就怕剂量没把握好出事，不过你难道还真在这里守着他一晚上吗？”

　　高离迟疑着，她低头看了看陆凌酡红得不正常的小脸，叹口气道：“算了，我来守着吧。”

　　下午五点之后，龚咏雯收拾收拾准备下班。她把一抽屉的零食大方地给了高离：“糖果、饼干、面包、薯片全都有，还要什么我现在去买。”

　　“别费心了，你去吧，我看着他。”

　　龚咏雯点头：“你也知道我就住诊所附近，要是有事的话call我，十分钟内我一定到。”

　　说得够意思了。高离答应了一声，宠物诊所的卷帘门开了又关，龚咏雯的脚步声远去了。

　　诊室内落针可闻，高离拖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灯光昏黄，冷气开得不足。眼前的小人只占了整张床的一个小小角落，特制的小瓶里，药水每隔十多秒才滴下那么一滴来，另一头插在他的左臂，因为龚咏雯下针的时候实在紧张，还把他弄出了血来，染红了小小的臂弯。

　　高离随便和着水吃了点饼干。她在吃的方面几乎没有要求，在野外的时候也常常一根营养棒、一杯魔芋粉解决，只要吃饱就行。

　　陆凌已经睡沉了，疲劳叠加高烧让他再也没法装得若无其事。高离用手背触碰他的手臂，依然热到有些烫手。

　　“嗯……”大概是手臂突然一凉，陆凌在梦呓中低吟出声。

　　高离凑过脸去，只见他眉头紧锁，似乎很是痛苦。她起身去找了瓶酒精，用棉花蘸了蘸，轻轻在陆凌的手、腿、肩、颈部擦拭。这种降温方式就算在她所在的年代也已经过时了，大概二十年前，她的母亲曾如此为高烧不退的她降温，儿时的记忆已经不清晰，但擦拭后全身阴凉的舒适感倒一直念在心里，久久不忘。

　　“热……又冷又热……”陆凌睁开眼睛，将手掌覆在高离的指尖缓缓说道。

　　察觉到手指传来的热度，高离想要抽手的动作停滞了。眼前的小人真如一个娃娃般，脸上是病态的嫣红，唇色苍白，垂眸之时卷长的睫毛下带出一片阴影。

　　两人视线相对的刹那，高离不由心生怜意：长得挺好的一个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居然跑到这平行空间来竟成了这副模样。

　　“醒了？”她的语气轻柔。

　　他摇摇头：“还想睡。”

　　“那就睡吧。”

　　“其实我有点担心会不会一睡不醒。”陆凌迟疑着抬起手掌，掌心的微光泛出淡淡的黄芒，“据我所知，从无此例，是不是真的水土不服还是我病入膏肓快要死……”

　　“只是白细胞高了。”高离言简意赅地打断他，“可能在哪儿沾染上病毒，但以你现在的身体很难抵抗，所以就病倒了，但是现在打了点滴，药效很快就能发挥作用了。”她抬头看柜上的座钟，时针正好指向午夜十二点。静寂的夜突然传来布谷鸟的鸣啼，而与此同时，座钟上的小门洞开，一个小矮人伴着机械拖拽声缓缓步出，它的手上拿着一只小锣，“咚咚”地敲击了十二下又退回门里。

　　高离微笑：“你看，新的一天到了，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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