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蝴蝶穿过森林(六)
夕阳将落不落地剩下半截挂在天边,暮色垂微,我和杨谦林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我有些伤神,走路时注意力不集中,因此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那个人,眼神正直勾勾地落在我身上。
直到杨谦林在我身旁突然停下脚步,我不解地抬头看他,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前方,文建德一脸局促和紧张地望着我。
上一次见面应该是三年前,文建德再婚生的儿子宋呈宇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我的号码,打给我哭着说姐姐你在哪里,爸快要不行了,最后想见你一面。
那时的文建德躺在病床上,嘴上戴着呼吸机,瘦到看不出人样,几乎是出气多进气少。医生悄悄把我拉到走廊外委婉地告诉我病人现在活一天算一天,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治疗。
我内心毫无起伏,点点头说知道了。
宋呈宇以为我走了跑出来找我,看见我还站在门外时逼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姐姐,医生怎么说啊?”
我将医生的意思转述给他:“医生说,让你给你爸准备后事。”
宋呈宇稚嫩的脸上挂满泪痕,他完全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难听但真实的话。我承认那瞬间我心里有过一分不忍,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而我恨的从始至终也只有一个文建德而已。
但我没办法在宋呈宇面前袒露丝毫心软,我明白只有绝情才能彻底跟这家人斩断关系,也只有彻底断绝了关系,我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我很忙,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我和你们毕竟不是一家人,我一点也不关心你爸的死活,”我把装满钱的信封甩给宋呈宇,不管他哭得撕心裂肺,继续说道,“趁你爸现在还清醒着,进去跟他说,拿了这些钱以后我们真的就两清了。”
自那以后我再没有接到过宋呈宇的电话,也不知道文建德后续情况,不过这会儿看见他竟然还好端端地活着站在我面前,我忽然有点想笑,老天爷还真是爱捉弄人,让好人命薄,而最该死的人却无论如何死不掉。
文建德仍和以前一样消瘦,气色看着倒是好了很多,脸颊红润。他张口叫我,嗓音干哑得像被折断的枯树枝:“文歆,你终于回来了。”
我不打算搭理他,拉着杨谦林的胳膊就要朝前走。
文建德不死心,在我经过他身边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不放:“文歆,能不能理理爸爸?”
他虽瘦,力气却大得出奇,我一时挣脱不开,还是杨谦林客气地出手替我解了围:“叔叔,您这样是做什么,会弄疼小艾的。”
“小艾”两个字让文建德一愣,他很快松开我,微低下头道歉:“对不起,爸爸忘记了,你现在叫艾歆。”
如他所说,我现在叫艾歆,和他文建德没有半点关系,我别过脸,抬腿往前走得飞快。
“小艾,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都还是你爸爸呀,你理理我好不好……我今天也是来看你小姑的……”
文建德的声音随风飘到我耳旁,我一开始还能竭力维持的冷静,在听到他说小姑的一刹那崩塌了。
我猜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怕,我恶狠狠冲到文建德面前将他手里的花篮打翻在地,声嘶力竭道:“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来祭拜我小姑?你配出现在她眼前吗,你这个杀人犯!你早就该去死了,三年前该死,十年前更该死!”
我嘴唇颤抖,说完这番话自己先掉下眼泪来,浑身脱力地倒了下去。
“小艾!”杨谦林眼疾手快将我扶住,才没让我的头砸到地上。
文建德颤巍巍伸出了手也想来拉我,但被杨谦林一个冷漠的眼神制止了,他把我护在怀里,不让文建德碰我:“叔叔,小艾的话已经跟您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就不要再把事情闹难看了吧。”
文建德的眼里一片浑浊,他其实年纪并没有很大,可能是病痛将他折磨得看起来格外苍老,记性也不大好的样子,这时候才慢慢认出来杨谦林:“你是……杨老师家的儿子?”
“是我。”杨谦林向上仰视着文建德,口吻坚定,“忘记跟您说,我和小艾已经结婚了,我现在是她唯一的家人,希望您以后不要再来打搅我们。”
出门时还好好的,回去时我红肿的双眼和颓唐的神情把杨主任和许老师都吓了一跳,他们以为杨谦林和我吵架,刚进家门就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回事,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跟小艾吵架。
杨谦林懒得解释,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后跟他爸妈说我们要马上回市区,就不在家里吃晚饭了。
许老师疑惑道:“大老远来一趟,都不住一晚再走吗,开车也挺累人的。”
“小艾心情不好,我得带她回家。”杨谦林这么说完,杨主任和许老师都没再做挽留。
许老师拉着我的手不舍地摸了摸:“小艾,有空就经常回来玩啊。”
“嗯好,我会的,妈。”
妈这个字被我叫得别扭又拗口,但也顾不上那么多,我现在很累,一心只想回家。
小区外面有一条长长的小吃街,此时正值饭点热闹非凡。
杨谦林的车速慢下来,说家里没有菜了,问我想吃什么他现在去买。
我不太想吃,但怕他担心,于是随口说了句都行,他很快在路边停好车下去买吃的。
我倚靠在座椅上,偏头看向杨谦林离开的方向,休息日他的穿着格外随便,简单的夹克外套配黑色长裤,越发衬得他整个人肩宽腿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眯起眼睛仔细地想,杨谦林早已不再是我第一次认识他时的瘦弱矮小,曾经的他个子没有我高,我以为一阵大风要是吹过来,可能我都还没倒他却先倒了。可现在的他健康结实,从文建德面前单手抱起我离开不过是轻而易举。
文建德……文建德是个梦魇,只要思及这个名字,过往不愿回想的记忆就会争先恐后窜进我的大脑,溺水一般,我两手捂住脸,感到快要呼吸不上来。
如果把我的生命划分成两个部分,我会以十年作为分界线,十年前和十年后,而分割二者的是十年前中考后的那个夏天。
老家是夏日气候十分宜人的一个南方小城,在这里,夏天是可以不用开空调的,在那之前,我一向都很喜欢夏天。
“文歆,你高中准备去哪里读?”那时的杨谦林刚升初三,近视眼镜的度数又加深了,镜片厚得像瓦片。
我粗略算了一下分数,不出意外的话上个实验中学是没问题的:“我感觉自己考得还行,我想去实验中学,离家近一些,还可以不用住校。”
杨谦林问我:“把握大吗?”
“重点班应该没办法,但普通班我一定是稳的。”
“行,那你就先去,然后我明年也考实验中学。”
我很诧异,杨谦林成绩比我好很多,以他的水平冲刺重点一中都绝对没问题,却要大材小用考实验中学,我骂他你疯了吧,他却没什么反应地说去哪里都一样,只要他自己认真学就行了。
他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他家里的两位教师父母绝对不会允许他任性胡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我转头专心琢磨起了要去哪里找份暑假工兼职,好在开学之前攒笔生活费。
文建德的小吃摊已经很久没有摆过,主要原因是周围几所学校全部在不久前对学生实行了封闭式管理,没有了学生的光临,小吃摊的收入呈断崖式下滑。
那段时间他总是彻夜不归,不知道在外面做些什么,在家时也经常站在窗前兀自叹气,我跟他说话他时常走神听不见,渐渐地在家里,我们两个人都变得越来越沉默。
我只能打电话跟小姑倾诉,说我爸现在变得怪怪的,小姑口吻无奈,安慰我说你爸爸一个人带着你生活很不容易,你要多体谅他。
我说我知道了,又问小姑你什么时候回老家,我很想你。
挂断电话前,小姑告诉我过两天她会从西江回来,一直到暑假结束。
我开心得不得了,小姑回来的话,意味着家里终于有人能够陪陪我,我不用再每天和文建德相顾无言。
就在小姑回来的前一天,许久没有跟我说过话的文建德破天荒地主动喊我的名字,说有事要告诉我。
文建德神情犹豫又凝重,我内心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他下一句话扔给我一个重磅炸弹:“文歆,高中你就不要念了吧,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没有用的。”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爸,你在说什么?”
文建德却是认真的,他对我摊了摊两只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文歆,爸爸对不起你,但我确实没能力再供你上学了。这些天你也看到了,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如果不是你宋阿姨在帮忙,我们现在连饭都吃不起。”
我不敢相信文建德居然能说出这种话,震惊之余又疑惑他口中一个陌生的称呼:“宋阿姨是谁?”
事已至此,文建德不再瞒我,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他已经和那个所谓的宋阿姨登记领证了,他做上门女婿,宋家不介意他有我这个女儿,但不会替他出钱让我上学。
“文歆,是爸爸对不起你,你妈去世以后我以为自己可以一个人拉扯你,但我没想到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我真的很累,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文建德握着我的手,一边哽咽一边道歉。
我抬手抹掉脸上冰凉的眼泪,虽然难过,但依旧强撑着逼自己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没事的爸,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自己打工挣钱,这些年也辛苦你了,谢谢你。”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