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作者:秦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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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 章


      14

      等到林隽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脸也憋得通红,祁向远才终于松开了他。林隽的嘴角破了一点皮,没有流血,在唇角上像一小片红色的痣。他有些恼怒地等着祁向远,却看到对方淡淡地笑了一下,一只手轻轻摸着林隽的后脑勺,问道,“还试吗?”

      林隽没好气地重新拾起筷子,抬眼道,“我饿了。”祁向远立刻给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祁向远煮了很多菜,原本还要再加一点面条,但是两个人吃到最后连锅底的那些都解决不了。林隽认输地放下筷子,“你这是准备了几个人的量啊。”

      “感觉你可能爱吃的就都买了,没想那么多。”祁向远也吃得有点撑,站起身把剩下的收拾起来,分门别类地装进冰箱。林隽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在客厅里走了两步,回头问站在厨房门口的祁向远,“祁老师,书房可以进去吗?”

      “可以。”祁向远说,“你随意。”

      林隽推开门,书房的窗帘拉起了一半,阳光直落进来,被窗栏切割成几段匀称的方形。祁向远的书房并没有刻意收拾过,桌上还摆着他看了一半的书,基本杂志和文献资料垒得很高,落在桌角上。他并没有在书房里看到想象中的天文望远镜一类的东西,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两个小书架和一个大书柜,一台电脑,一个单人床,一张很宽大的桌子,就只剩下他桌上的一张照片,一张是全家福,上面的男人和女人还很年轻,男人带着眼镜,嘴唇紧闭,有些紧张的样子,女人很漂亮,烫着八九十年代流行的大波浪,中间的小男孩儿歪戴着帽子,抱着篮球,笑得很开心。那大概是七八岁的祁向远。

      他走近了两步,没敢拿起来,只是俯下身子,凑近看了看。

      “那是我爸妈。”祁向远洗完碗,一边用纸巾擦着沾水的手,一边倚着门框看着林隽。

      林隽回过头,想起之前祁向远奶奶说过的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沉默了一小会儿,才有些艰难地开口说,“你妈妈很漂亮。”

      祁向远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很温柔地把余光从那张照片上收回来,看向林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妈妈一定也很漂亮。”他说。

      “你怎么知道?”林隽问。

      祁向远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他,“看你就知道。”

      祁向远把投影仪搬到客厅,打开电脑才发现之前存的电影资源出了些问题,怎么都打不开。林隽说换一部好了,估计你们科学家也不太相信用爱拯救全宇宙这种逻辑。祁向远笑道,“那不会,如果没有人能给这个宇宙一个终极答案,那么相信‘爱’,可能就是人类唯一的选择。”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虽然未必浪漫。”

      “不浪漫吗?”林隽问。

      “对于爱里的两个人来说,可能是浪漫的,但是对于宇宙里的其他有生命的或者无生命的,就并不浪漫,”祁向远靠在沙发上,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猫的后背,表情有些看不分明,缓声说道。“毕竟,爱既不稳定,也不恒久,但宇宙却是永恒的,从这一点上讲,或许宇宙远比爱要浪漫。”

      林隽静静地听他说着,即使像这样或许即将踏入爱河的时刻,祁向远也仍然可以平静地说出,“爱并不浪漫”这样的话,是呢,浪漫或许也并不是人们踏入爱河的唯一的理由。

      “那祁老师想爱吗?”林隽原本想要这样问,脱口却变成了另一句话,“那祁老师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看的电影?”

      祁向远的手指在触控板上划了几下,“之前云盘里存的文件许多都失效了,有一些是之前直接下载好的,看这些吧。”

      林隽凑过去看了看,无意间瞥见一行很短的名字,“Agora?”他伸手指了指,“这个是什么?”

      祁向远点开那个视频文件,轻声说,“《城市广场》,要看吗?”

      “祁老师喜欢这个吗?”

      “还行,”祁向远停了一小会儿,转而换了个更有倾向性的说辞,“挺喜欢的。”

      他站起身,调试投影仪的位置,一边回头和林隽说,“这是个西班牙的历史传记片,讲的是一千五百年前北非的亚历山大城,有一个哲学家叫希帕提娅,她是当时新柏拉图主义的掌门人,也是世界上第一位女性数学家。”

      说完,他拉上窗帘,投影仪的灯光迅速打在对面的白墙上,亮眼的蓝色光束中,闪动着无数细小的浮游。林隽带上眼镜,看到祁向远站在投影仪的光束与身后的荧屏之间,影子实实在在填满了三分之一的屏幕,在他身侧,是漆黑的夜空,群星四散,随着镜头缓慢地进入,又缓慢地消失。

      祁向远回到他身边,坐在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和他一起听着音响里带有古老宗教感的吟唱。字幕缓缓滚动,直到一个巨大的蓝色星球,盛满了整个屏幕。黑暗中一个女声这样说道:“少有傻瓜会扪心自问,星星为何不会从天上坠落?可你不同,你受过智者的教育,你知道星星只会升起或落下,自东至西转动,沿着最完美的轨迹,做圆周运动,圆周运动主宰宇宙,因而星星永不坠落,但是在地球上呢?”屏幕中,穿着长袍的女人将手中的白色的丝巾从高处抛下,直直地落下地面,在她的身旁,仆人虔诚地将其捡起,恭敬地递还,女人接着说,“在地球上,物体自由降落,但他们的轨迹不是环形,而是线形。”

      “她就是希帕提娅?”林隽问道。

      “嗯。”祁向远点了点头,“传说她发愿要把一生献给学术,甚至把自己带了经血的丝巾抛给狂热的追求者,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污秽’,好让对方放弃追求。”

      林隽听闻轻轻笑了一下,转而又专注地望向屏幕。他原本以为这个下午,他会和祁向远说许多许多的话,一些生活里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他更耐心一些,等祁向远分享一些他不愿意提起的从前,可是现在,两个人却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荧屏上的女人,演绎着一个远在北非的遥远的故事,她宁静庄严得像一尊古希腊的女神雕像,这让他想起第一次在教室里见到祁向远的样子,那时他站在讲台上,似乎是在开玩笑,眼神却又异常的认真,他说,“毕竟星星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电影里,亚历山大城的总督与希帕提娅并排坐着,轻轻握住她的手,可希帕提娅却目光诚挚而热烈地望向远处的星空,她说,“只要我能够揭开宇宙的谜底,哪怕只是一点点,我都死而无憾,像所有幸福的女人一样。”总督显得有些失落,他问,“为什么?这些事真有那么重要吗?”希帕提娅却好像并不懂他的心情,只是兴奋地像个孩子,她说, “就在此刻,就在我们那所处的当下,整个大地可能都正在运动着,但没有人知道,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们两个!”

      林隽忍不住想,如果总督再聪明一些就会想到,再没有比这更浪漫的话的了,当然,这并不排除他的隐忧,希帕提娅对真理的执着会被神学逐渐要求思想统一的社会当作异端,或许总督想问的并不是,“真理是不是比爱情重要?”而是想问“真理是不是比生命重要?”

      “在想什么?”祁向远问他。“这片子可能有些闷,你要是困了就跟我说。”

      “没有,不闷。”林隽摇摇头,“不过,虽然有时候‘人类文明的发展’像是个伪命题,不过起码就现在而言,作为科学研究者生活在当下,会不会比生活在一千五百年前幸运一点?起码不用因为日心说而被判死刑?”

      祁向远侧身看着他,笑道,“也未必,人类文明是一张白纸的时候,你可以在上面涂抹任何的事物,正确的或者错误的,一时正确的或者一时错误的,都有可能影响整个人类历史的发展,在特定的时期里,真理被维持不是因为它科学,而是因为它被需要。”他起身倒了两杯酒,递给林隽一杯,接着说道,“但是科学发展到现在,你看到的知识网络都有着复杂严密的结构,任何人想要在某一个大方向上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或者提出什么真知灼见,都是堪比登天的难事。踩着巨人的肩膀当然幸运,但并不是每个踩着巨人肩膀的人都有机会成为巨人。”

      林隽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以前的教授也说过,以前的学者们好像是在给一个巨大的雕塑制造头骨和四肢,而我们现在,却总像是在给这个巨人的雕塑,清扫指甲缝里的灰,清扫完这些,第二天又重新回到那个巨大的身体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其实并没能逃出去。”

      祁向远看着屏幕,目光遥远又专注,他伸出手拨弄了一下投影仪的光,刚好挡住画面里的半边太阳,日食似的。他说,“以前我们一直认为,日心说比地心说更科学,但是霍金却说,其实它们都是正确的宇宙模型,人们既可以假定地球静止,也可以假定太阳静止来解释星球的运转,”他放下手,让出太阳的另一半,接着说。“只是相对于地心说而言,日心说在阐述和运动方程上更为简洁。”

      林隽侧过头看他,像是被某种神秘的东西蛊惑了,祁向远收了手,他才回过神,接着祁向远的话说,“这么说来,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挺相似的,”林隽喝了一口酒,解释道,“社会学假定有一套规律可以解释社会阶层的分化以及社会自身的发展,通过这套理论,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正确地定位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以及自己身处于其中的因果与影响。这种解释未必就全对,但是它的确是一种理解人类生活的有效方式。”他放下酒杯,往后靠了靠,把抱枕抱在怀里,继续说,“其实,有时候,学到的理论越多,心思反而越乱,社会规律讲得那么清楚,回到家里,还是要面对一地鸡毛,改变不了的生活现状,家人之间长久的争吵,解释完别人的贫穷,回过头又要操心自己的贫穷,每个人看自己的痛苦都是独一无二的,真的轮到自己的时候,你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就被某个特定的理论概括了,成为合集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祁向远看他不知不觉就皱了眉,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我们所面临的宇宙,只是无穷宇宙里微不足道的一个,而我们所发现和阐释的一切规律,都只是无数随机里一环,那时候我们该怎么办?物理学是因为相信上帝不掷骰子,才得以运转的,但如果……”他看着怀里无忧无虑的Roche,“上帝掷骰子呢?”

      林隽莫名被他的手揉了额头,眼睛忍不住也眯了起来,他轻轻别过头去,睁开眼专注地看着祁向远,似乎在等他的解释。

      祁向远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反而问他,“你之前说你想学社会学,是为了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林隽看着祁向远平放在沙发上的手,长长的,骨节分明,很好看。“我不知道在你们那里,位置是怎样确定的,但是我发现我以前好像做错了一件事……”他扬起脸,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人的位置,是需要在关系里才能确认的,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或者一些人作为坐标,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才知道自己的分量,方向……”他顿了顿,“但我以前总逃避这些,我害怕和我父母过多地交谈,害怕交朋友,不敢和喜欢的人说话,因为我怕自己在那段关系里是轻的,远的,没有位置的。但是……”他看着祁向远,努力地挤出一个还算标准的微笑,“那天在净莲寺,约你出来见面之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试一试,哪怕走不近,不重要也没有关系……”

      “为什么?”祁向远轻轻握住他的手,很耐心地追问。

      “不知道……人永远按照固定的轨道走,偶尔有一天跳出来,遇上了甲乙丙丁,都是随机数,但是我总觉得,轨道不算是命运,那个随机数才是,我想撞撞运气。反正……”林隽没心没肺地笑道,“反正你应该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祁向远凑过去吻他的脸,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那你想我怎么样?”

      林隽笑着把头埋进他的颈弯里,“没想怎么样的……”他抬起头,大概因为喝多了酒,脸颊有些红,眼睛弯着,亮晶晶的,“非得怎么样的话,如果有一天,祁老师也发现了宇宙的什么秘密,就来告诉我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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