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夫

　　“老夫不为妇人师。”

　　“为什么？”

　　明珠一怔，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

　　老先生沉默不语。

　　“孔子曰，有教无类，先生既为师，为何却要区别对待？”她抬头，澄澈的黑眸内满是不服。

　　许是因为明珠一副不得到答案就不罢休的模样，老先生开了尊口，“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通文识字，只会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

　　明珠咬了下唇肉，道，“明珠不知先生竟也会有如此之偏见。”

　　“那么今日明珠斗胆，便想与先生辩上一辩！否则，明珠不服！”

　　坐在席上的几人皆是震惊的看向明珠，没想到她竟然敢公然挑衅师威。

　　“若先生言之有理，那么明珠自然也不再纠缠，但若先生觉得明珠所说有几分道理，也请先生不负师名，收下学生。”

　　老先生沉着眸子，苍老的手转了几下持珠，颔首。

　　他也想看看一个小丫头嘴里能吐出什么真知灼见来，也当给晋国公几分薄面。

　　既非师生，明珠起身，开口便是驳言，“先生所言，女子通文识字，会挑动邪心，难道男子便全然都是君子吗？秦有赵高，汉有梁冀，董卓之辈，唐有李林甫，杨国忠等流！众所周知，他们哪个不是舞文弄法，祸乱朝纲的奸臣贼子，先生却独嫌妇人，明珠不明这是为何？”

　　老先生缓声，“奸臣贼子有之，但不过少数，自有贤帝良臣除之，不足为惧。可妇人当权干政如何？秦皇之母，杨国忠之妹哪个不是祸国殃民，到最后只会害的民不聊生，国破家亡！”

　　“明珠不同意先生的说法，且先不论赵姬，杨贵妃之过，男子有贤帝良相，女子也有为国为民者，明珠读史书，也见汉朝吕后，孝悌力田，修改汉法，勤俭治国，若不是她，也不会有之后的文景之治。还有唐之武帝，宋献明肃皇后刘娥，皆通晓书史，熟知政事，皆有良政，先生说女子皆是祸国殃民之辈，又将她们至于何处？”

　　老先生眉心蹙起，“吕后残酷善妒，与未央宫害韩信，又将后妃做为人彘，一介毒后，怎能称贤良，武皇杀姊屠兄，弑君鸩母，刘娥虽无吕后之恶，但她迫害宫妃，独断专权，不肯还政，种种所为，可见最毒妇人心！”说到最后，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厌恨。

　　在场的几个学生已经听愣了，坐在不远处的秦南吕也放下了手中的笔，眸子看向老先生，其他人不通政事或许听不出什么，他却觉得先生似有影射之意。

　　明珠也没察觉出先生情绪的变化，继续道，“历来帝王哪个手上没有沾过血，秦皇汉武也曾坑杀术士，斩杀功臣，为何男子功可掩过，后世便称其杀伐果决，女子便只配得一句最毒妇人心？”

　　先生怒起，“她们怎能与秦皇汉武所比拟！！即便她们功大于过，竖子所言之人，古往今来，不过寥寥，倒是褒姒，妖妃层出不穷！她们不仅祸乱后宫，还媚惑君主，致使君王失德，耽于女色，社稷不稳，才有‘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妃子笑’这等荒诞之事！”

　　明珠抬眸丝毫不惧，“权本不在妖妃，权在帝王，群臣，他们若不纵情声色，溺于喧嚣，哪里来的祸国妖妃，群臣若不出入教坊勾栏，难道那些女子还会胁迫强来不成，此等种种，怎能算女子之过！”

　　先生一震，抬眸看向明珠，“你！怎会做此想？”

　　明珠顿了顿，慢慢道，“魏晋之时满朝遍野风靡五/石散，难道也是五/石散之过？古来皆道红颜祸水，明珠不明，到底是怀璧其罪，还是觊觎宝物的人有罪？”

　　老先生情绪落了下去，郁郁道，“人性如此，禁不住诱惑，怀璧无罪，但将宝物至于人眼下，怎会不生觊觎之心......”

　　“既如此，他们怎敢自称君子，男女皆有心术不正者，二者又有何不同？”.......

　　老先生沉默。

　　阁内顿时只闻飞流溅青石之声。

　　明珠虽然口舌之争厉害，内心其实忐忑，她又躬身低声道，“明珠无心冲撞冒犯先生，今日之言不过明珠稚子浅见，明珠也是女子，遂不愿见女子所受不公，至于对错是非还需时间见证，明珠愿意证明给先生看，以洗先生对女子之成见。”

　　她还不忘给了台阶。

　　静默半晌。

　　背脊佝偻已显老态的先生终于自广袖中伸出手指点了下坐席。

　　“续昼，添席。”

　　郁停松目瞪口呆，看着书童去搬了案几过来，摆放在了后面一排秦南吕旁边的位置上。

　　明珠心底终于松了口气，面上也露出了轻松之态，她俯身又是一拜，这次却是以学生的身份拜见老师。

　　“学生谢过先生，先生胸怀，明珠敬佩。”

　　老先生虽已老态龙钟，目光却依旧炯炯有神，他看着明珠小小的身影。

　　“老夫还想再问一句，你要如何证明给老夫看？”

　　明珠顿了顿，一本正经道，“明珠愿继先生以绝学，以女子之身，为万世开太平！”

　　今日之辩也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唯有留在青史之上，才能向世人证明。

　　郁停松捧着肚子笑出了声，“哈哈！哥，你听她在说什么？！笑死我了。。。。。”

　　郁谷风皱眉看着李明珠，低低说了一句：“疯子！”

　　许孟秋微微摇了摇头，垂首勾了勾唇，似也是在嘲讽她自不量力。

　　倒是秦南吕不禁正眼打量起了明珠，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能有这番言论和魄力，实在有些不简单。

　　老先生发出一声哼笑，“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自是不信一个既不能科举入仕，也不能上阵杀敌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建树，但他想看看她要怎么做到她口中的‘开太平’！

　　薛钰睁大了眼睛，看着身边人的侧影，再一次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他一时不清楚自己心底因她这番话泛起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等他弄懂的时候，这感觉已经变成了一种名为仰慕的感情。

　　案几摆了两排，第一排坐着郁停松兄弟还有薛钰，第二排则是许孟秋和秦南吕，明珠的位置便安排在薛钰身后。

　　郁停松还不忘回过头来嘲笑她，“原来你的本事就是空口说白话，吹牛啊！”

　　明珠看他一眼不理会他，她将褡裢拿了下来，放在了案几上。

　　却见薛钰的小跟班青书拿着一个书箱过来，放在了她身边。

　　“李小姐，这是少爷特意为您准备的。”说着跪坐着打开了书箱。

　　内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与薛钰一模一样。

　　“不必，我有。”明珠伸手合上了书箱，自褡裢里拿出了琼枝帮她准备的东西。

　　坐好之后便等着先生开口。

　　薛钰说的抽查很快成了现实。

　　明珠看着郁停松像只鹌鹑似的被点名站起来，之后背课文又磕磕绊绊的把自己憋成了河豚，这下再也笑不出来了。

　　郁停松泪眼汪汪的挨着手板，“先生，我知道错了。。。。。。”

　　因着先生年迈，戒尺由续昼待掌，续昼严格执行着先生的责罚，下手毫不留情，不过十个板子，手心便已充血红肿！

　　“知道错了，但就是不改，胸无点墨还笑话旁人，岂非五十步笑百步？”

　　明珠惊讶抬眸，先生这是在帮她说话？

　　先生虽然收了她，但明珠没想过先生能够一视同仁，用心教她。但这位老先生却出乎意料的尽职尽责。

　　先是考问了他们，便将明珠叫到了近前，先是询问都读过什么书，随后又是一番考问，竟是要摸透她的底子，因材施教的样子。

　　明珠心下这才对这位老先生生了崇敬之意。

　　之后明珠问了薛钰，才知道了老先生的名讳，林种字盛满，做过帝师，出入内阁，曾经在京中也是颇负盛名的人物，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庙堂，竟在晋国公府做了一小小的教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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