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客栈

　　几人抬步穿进光幕，放下遮挡强光的手臂，稍作镇定，眼前已是青翠欲滴的山野风光，丛林、河流、蓝天、大川、鸟语花香以及袅袅炊烟。

　　风眠眼都不眨地跟在叶凌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应景地笑道：“人间风光无限好。”

　　光幕早已不在，四周无穷无尽的碧色相接，林间纷飞的鸟雀叽叽喳喳，流水与山石相拥后点点滴滴的水花落在涧边的青草上，天格外蓝，云格外白，合欢尽头皆是人家。

　　玄灵丢下包袱，撒开丫子跑得忘乎所以。这画面美到移不开眼，叶凌望着一切不禁眼角湿润，男人的自尊告诉他这不是哭鼻子的时候，他从地上捡起包袱，努力地眨了眨眼。

　　对于失忆这件事，叶凌忘记的是曾经相处过的每一个人以及与那些人有关的每一件事，但他从没忘记什么叫做青山绿水，什么叫做春花冬雪。此刻，当这些事物凝视着自己的时候，自己也同样凝视着他们，这样近的距离，近的有些失真，近到有些疏离。

　　风眠抓住叶凌的手腕将他扶起，轻声道：“师兄，风郎说得没错吧，人间很美，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知怎的，许是小小的感伤被风眠尽收眼底，叶凌抽回双手，脖子飞红。

　　顾长洲不解风情道：“行了，虽然很明白你们的心情，但是别矫情了，还是想想晚上在哪落脚比较实在。”

　　叶凌道：“这里看着像是福安皇城郊外，按照时禹给我的地图来看，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到皇城。不如我们去前边的村里借宿，明日一早再进城查探。”

　　玄灵不高兴道：“长洲，我说你的传身术是不是还没练到家啊，怎么不干脆穿到皇城境内，多省事啊。”

　　吃了顾长洲的白眼，玄灵胆怯地往后顿了顿，沈季白解释道：“功德使在执行任务时有条规定，就是不要轻易在人前展露任何法术，一来容易造成混乱，二来验灵石会判定此行所获功德为零，三来有可能受到惩罚尸骨无存。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啊，之前有个不听劝的小子狂妄自大，闹得人人以为天神下凡拯救苍生，此后百姓开观供奉香火鼎盛。这事传到上天庭，帝君查明真相后一道天雷从天而降，那厮当场做了牡丹花肥，而后数十神官下界，消散了所有人有关于这位功德使的记忆并将近百功观夷为平地。人死了尚且有些念想，那位死了后，这世上他便好似从未来过一样。”

　　顾长洲凝起神：“没错，他自诩聪明，尚未成仙就奢求能够通过信徒供奉尽快飞升。殊不知万物皆有章法，早不得，也迟不得。”

　　“这么说，当真可惜了。”叶凌惋惜道。

　　一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窝里的村庄外，碑界上刻着“阿依村”三个字。福安国地界气候温润，树木苍翠四季如春，更重要的是资源丰富，瓜甜果多，而且多部族齐聚，是各种文化的杂烩之地。

　　几人进入村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着苎麻布衣，服饰鲜艳亮丽，衣尚青、蓝、黑色，男子短衫，女子束腰垂裙，各人头戴竹帽，笑容灿烂。

　　很快，这份灿烂就被打破，身着“奇装异服”的几人一到，妇女们就抱着孩童躲回了屋子，从木窗中探着头张望，稍稍胆大的男人围成团挡在进村的必经之路上，神色慌张。

　　叶凌福下身子作了揖：“不必慌张，我们是过路的商人，久仰福安人杰地灵，想着与贵邦交好做些瓜果生意。今日赶路至此，劳烦借住一晚，明日我们就会进城。”

　　男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片刻后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上了前。

　　老者抚须道：“我是阿依村的村长，村里会官话的人不多，诸位莫要见怪。要说瓜果生意，前些年确实风生水起，可公子似乎没挑对时候，如今皇城里不太平，近些日子来更是怪事频起，隔三差五就有人无端失踪下落不明，这生意啊怕是做不成了。”

　　叶凌一怔，道：“好端端地怎会无故失踪？人都找到了没有？府衙不管这事吗？”

　　村长无奈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别说府衙，就是王宫也管不了这事。失踪的人犹如人间蒸发，掘地三尺也没有任何踪迹，国师开坛祭天算出此乃妖邪作祟，王上只能下令奉劝臣民戌时闭户，不得有违。起初，先是一些外出贪玩的童年童女不幸被害，而后越来越多的成年男女尚在睡梦中就惨遭毒手凭空消失，民众为了保护亲人怒斥皇城无能，官兵便胡乱抓了些人顶罪，许多人因此平白受冤。”他向身后瞧了瞧，“这就是他们害怕生人的原因，唉……”

　　听到这，叶凌想到卷宗上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福安魂魄，心知大概。

　　老村长握着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抹泪道：“这鬼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啊。罢了，你们要留就留吧，只是村里实在腾不出地方，各位见谅。那山腰处有一废旧道观，现在赶过去收拾收拾，还能在天黑前住下人。”

　　有的住叶凌已经很满意了，他连连道谢。几人道别后来到道观里，牌匾竖挂在门外，蒙尘日久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庭内荒草丛生，蜘蛛网随处可见，殿内神坛上的石像拦腰而断，上半部分已不知所踪，供台蒲团落满厚厚的灰尘，泛着青灰色，想来这里已然荒废了很久。

　　是啊，国泰民安之时，神是救世之主，深陷苦海时，求神不如求己。

　　福安人民苦苦挣扎许久，虔诚供奉的神明却并未施以援手，如今这座道观的残破不堪便是事之必然。

　　好在道观外有口水井，几人分工合作，很快，这里便能看了，但也仅仅是能看。风眠从杂物堆里找出两张草席，顺手扔了一张给沈季白，沈季白不敢相信能从风眠手里分到东西，嘀咕道：“没看出来，你人还挺好。”

　　风眠勾了勾笑：“不用客气，我们一共五个人，只有两张草席，我和师兄共用一张，足够。”

　　叶凌眉眼一弯，回头附和道：“是啊，风郎一贯如此体贴，是你们偏见太深。”

　　听说只有两张草席，玄灵一个箭步冲到沈季白身边：“我身体弱，当然是我比较合适。”而顾长洲不屑一顾，保持着一贯的冷漠。

　　干完活后已至深夜，吃了些干粮糕点，几人纷纷睡去。月至中空，如霜的月光透过轩窗打在叶凌身上，这一照便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起身披上外衣走到了水井的扶栏旁。

　　人间与冥界明明共拥同一轮月亮，月色却大不相同。想到在洗砂冥河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却又恍若隔世。他走到庭院中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想起许多鬼半人朋友，这些人如今何在已是未知，但承诺从不会隔着生死。此处福安，恰巧是娇娘故国，叶凌想着正事一了，定要寻个机会去好好拜访娇娘的双亲。

　　……

　　晨起，风眠正抱着霜华看着自己，光影打在他的侧脸上多了些少年人的明媚之气。叶凌直起身这才发现身上盖着风眠的外衣，想到自己竟然需要弟弟来照顾，叶凌一蹦而起，帮风眠穿好衣服，风眠俊美的脸上也多了些隐隐笑意。

　　此时，另外三人也闻声醒来。

　　沈季白睡眼惺忪道：“什么时辰了？奇怪，我的头怎么这么沉？昨夜睡得格外死，竟然一夜未醒。”

　　顾长洲从半尊石像边跃下，道：“我也一样。”

　　按理法力加身者不会与普通人一般睡得太沉，特别是在这种苛刻的环境中。难道昨夜，那妖邪来过？

　　玄灵起身道：“不对呀，若是那妖邪来过，我们为何安然无恙？而且，偏生他风眠是第一个醒来的？你俩法力最高，怎么也该醒得更早。”

　　风眠对叶凌摇摇头：“我也是刚醒，什么都不知道，对了，师兄昨夜睡得可好？”

　　叶凌点点头，说来奇怪，明明睡得很晚，现在却无丝毫睡意。若真是那妖邪迷晕了自己还得感谢他一番，毕竟这一觉睡得极安稳，没有听到半点沈季白的打呼声，那人鼾声如雷，尚在洗砂冥河的时候常常惨遭其荼毒。

　　见状，顾长洲脸色沉重，鄙夷一眼便夺门而出。

　　福安皇城幅员辽阔，人烟辐辏，夜间有多寂静，白日里就有多繁闹。

　　叶凌几人在街边的茶肆刚坐下，长街尽头就陆陆续续涌入了不少人。他问起添茶的小厮：“请问，那些都是什么人？他们行色匆匆，是要去哪？”

　　店小二拧着眉，压低声音：“什么去哪啊，是回家。前面，是官府祭坛，今天又有一个倒霉蛋被血祭给大仙了，作孽呀。这些就是看完热闹四散之人，想来那边已经完事了。”

　　祭坛？大仙？

　　询问得知，原来福安官府在皇城中央设立祭坛，抓到的可疑之人都要立即处死，即便那人无辜蒙冤，也不会有人阻拦。因为人们坚信，只要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主动向“大仙”献祭活人就能平息“大仙”怒火，以求免伤已身。

　　不供神仙反供妖魔，可笑至极，但又可悲至极。

　　城中的祭坛是双层的圆形木台，木台周遭三步一符箓，五步一魂旗，随风浮动如水波荡漾，推来阵阵恶臭。祭坛中央设十字钉架，钉架下方一巨口木桶，能将死尸身上的每一滴血收干纳净。每当行刑之日，有人持刀放血直至囚犯咽气死亡，场面酷似杀鸡宰羊骇人至极，所留血腥之气久久不散，七日才行消退。

　　传闻，“大仙”会在血祭之夜无人之时降临皇城，带走城中万民的一桶心意，而后允诺一时太平。

　　事实证明，此法行之有效。

　　据阿依村村长所言，那妖邪近日异动频繁，所以皇城民众再次默认了无辜之人的献祭，这便也成了官府对抗妖邪最有效的抵御之策。

　　叶凌几人赶上前，看着祭坛上的惨祸心中难免悲戚，暗暗决心不能让这可悲的闹剧再一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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