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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庄
周景说,接下来的话,我无法证实也不想证实,是否相信随你。
无忧沉默片刻,点头。
周景站着,无忧跪着,周景说我须得告诉你这些,因为这关乎传承,无论好坏,你得接受它。
周景不是周家老宅婢子诞下的遗腹子,他爹就是未安定下来前的周鸿志,当年肆意江湖的“轻云剑”。至于他娘是谁,现在世上只有他和自己的娘知道,这个秘密包含的一切对于正派人家而言极不光彩,故而他们都决心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所以自然也不会告诉无忧。
所以无忧大可不必为父亲的赠剑、传功乃至临终托孤而心生郁闷,若不是往事如尘不可示人,周景确乎是当得起这一切的。
周景令周无忧规矩拜过自己一回,算是全了轻云派师承的传承之礼,接下来一个时辰,便耐心将浮云心法耐心传授与无忧,督着他运功试练,直至确认第八代掌门已完全习得这祖传心法才放下心来。
寄云布庄创建时,轻云门下弟子并不少,到九十二骑赴边城,去的全是亲传弟子。
但那也几乎是轻云的全部,七十四弟子殉国后,这十年来又伤病故去几位,门内弟子算上周景只得十一人了。
这些,周无忧并不知道,他以为护国而归的父亲早已心灰意冷弃武从商,那武人身份的轻云一脉,是铁了心要终结在他身上。
“他只是怕了。”
怕什么?怕世道人心,兄弟阋墙。
瑞元七年,皇弟宁南王谋反被诛,朝中被牵连问斩者近百人,正上下不定时,西歧大举进犯,连下边关五城,边关守军折损过关,而守边大将因被卷入宁南王案临阵反戈,更是令局势危如累卵。当是时,同为皇弟被外放多年守边的平西王陈长盛拼死从百里外的韩城带兵驰援,并请皇上颁下圣旨召天下义士共赴国难。
那一年的三伏,在边境的长湖,中原热血男儿与平西王的官兵一起浴血奋战,守住了入中原的最后一道关。平西王陈长盛身先士卒,军威大盛,战局自此扭转。
入秋,功高震主的平西王被责令回防韩城,皇上御驾亲征。
三九,西歧突袭,势如破竹,战局再次反转,中原军再次退至长湖与敌决战,平西王带援兵赶到时,皇上已伤重不治,驾崩前托孤皇弟陈长盛。
时太子陈琮年幼,国势正危,就有一大众臣子把黄袍披在平西王身上欲拥他为君,陈长盛坚拒,以军神之姿再率众军士决胜西歧于长湖,并收复失地,直至将西歧彻底赶出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然而三日后宣读遗诏时太子战战兢兢表示要守孝三年,敬请叔父平西王摄政。民心所向之下,陈长盛勉为其难回京摄政。
摄政王理政清明,上下顺服。第三年,太子陈琮坚辞王位,众臣跪请三天后,陈长盛登基,改国号始定,感陈琮淳厚知礼,仍立为东宫,也是不负前皇托孤之义。
始定五年,陈琮谋反被诛,也有坊间传间下落不明,长盛皇帝嫡子陈灿入主东宫。
寄云庄主周鸿志逝于始定元年,他曾是长湖平西王的座上宾,甘心追随着这位一心家国天下的军神。陈长盛扯下部属们披上身的黄袍时周鸿志正站在这位未来君王的身边,看到了他眼中的光彩。
那天回到军帐中,周鸿志告诉他剩下的六十七名弟子,寄云人不要功名,这一战后我们回家。
这一战,寄云折损四十九人,轻云掌门周鸿志重伤,自此不振。
此后三年,寄云庄主婉拒一切朝廷功名相邀。
始定元年,卧床已久的周鸿志听闻摄政王登基之事后强撑往庄外柏树林散心,因受风寒大厥,不过再拖个月余便撒手西去。
“他怕我不怕。”无忧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对周景说,带着少年人的执着,“天下大道,不是该匡扶正统吗?我寄云人所护的,不就是那一个正道么?”
“所以你选择去帮陈琮?”周景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哪怕赌上寄云全庄上下六十三条人命?”
“不是全庄的命,只是我的命。”少年脸色执着,“反正所有的交易都只用了我的名义。”
“你可想过你是庄主?”周景有些恼了。
“想过。”无忧咬了咬唇,声音低下来,“我已交代门中人,若我不在,万事听你的。”
周景楞住。
少年庄主的声音多少是有点委屈的:“我只是……很讨厌你罢了,但寄云交给你,总不会错。”
半晌,周景笑起来。
“无忧,咱们的爹,确实偏心我多些,”他柔声说,“这些年,委屈你了。”
忽然,被关着的门被急急拍得响,有弟子匆忙跑进来报信:“庄主,官府来拿人,说景先生勾结乱党,要我们交人出去呢!”
无忧一惊,还未说话,忽的白光一闪,轻云剑已架在他脖子上。
周景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庄主,你可知大逆不道从来是要用命来换的?”
赤云卫颇有手段,这一点天下人皆知,他们也从未想掩过。当今太子陈灿与先前那个众星捧月百般呵护下长大的前东宫可不是一回事,平西王长湖决战时他乃留守韩城的大帅,摄政王理政时他为辅政重臣,年方而立,处事沉稳,这赤云卫,大半自他当年韩城养下的亲兵护卫中选养出来,既有宫廷中人的阴狠,又有军士的忠勇。
皇上对于自家嫡子搞的这些手段是清楚的,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陈灿对这一手在握的势力是相当纵容,故而这两年来,赤云卫朝堂之上稍收敛,朝堂之下是横着走的。
寄云布庄的事儿刚开始并没入赤云卫的眼,直到恶人谷主和他身边同伴在寄云庄出现。
当庄彻看到周景不复往日,当周景知道明荃是血罗刹,而明荃知道寄云在运军资时,他们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次见面有多么不合时宜。
然而明白过来也始终是晚了,即使什么都不做马上离开,这两个从未掩饰过行踪的人也已把注意力引了过来。
若真的什么都不做那也还好,偏偏最后一批军资已在交货的路上。
所以,世间事,有些真是命数,躲不过去的。
偏偏,这引来的命数并不是简单角色。
从前太子暗卫明荃出现,盯着恶人谷主的赤云卫已非普通校尉,当京中来的都尉岳谦接手此事时,赤云卫众人皆知这一路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胡云山道上这最后一趟货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寄云庄的前庄主是平西王最为欣赏的座上宾,那忠义江湖客原是陈长盛最想留下的知己至交,即便周鸿志从未接受过朝廷的招安,朝廷对寄云的关注却一时也没停过。
暗桩从来都有,启用便是。
于是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管家周景进入了赤云卫的视线。
这个人,赤云卫从未小瞧过,知他是寄云九十二骑之一,知他曾是长湖之战寄云一门真正的掌剑人,知他实为寄云近十年来真正的掌权人,但不知他何时生了逆反的心。
仅仅在一天之内,都尉岳谦就基本摸清了周景在寄云布庄的暗中布置。
年轻的少庄主显然是落入了扮猪吃虎的管家设下的套,欣欣然接下了在他看来可一举立威的大生意,全不知这送上门来的老客户是周景多年的交易对象,可远比不踏实的小庄主交情厚得多。
岳谦几乎没用什么刑就从这没骨头的老布商嘴里榨出了周景的名字。接下来,钱帐,周转安排,一项项证据陆续从寄云暗桩处递来。
这管家埋得很深,在这件事上几乎从不出头,只任那雏儿小庄主在前面折腾。
但岳谦不是雏儿,赤云卫就是干挖地三尺的活,仔细一挖,不难挖出背后的黑手。
如果不是胡云山道撕破脸皮,岳谦原本不想这么快摊牌,毕竟庄彻和明荃刚刚离开,人还在四安,此时动了他们刚拜访过的人,不知会生何等变数。然而胡云山道上的反杀却令岳谦知道事不宜迟了。
派去劫车的三名赤云卫是岳谦从京里带来的旧部,那原不是可一击即溃的高手,那手持轻云剑救下众门人并设计击晕他们的蓑衣客功力高深手段老练,显然不会是周无忧。
来接应的人分了两处,一处运货,一处运人。运人的两个互相催促,似是怕伤了赤云卫们的性命引来更多麻烦,要运他们去某个地方关起来,言语中只道:“景哥说了,总不过这一两个月的事,熬过便好了。”
运人的不知道被押的赤云卫们已醒,也低估了这三人的武力。不过短暂相博,一死一伤,被反缚回岳谦面前。
货已失,人已显身,至此,岳谦知道再不拿人,事不可收。
烦人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隔在拿人的和执剑挟人的人之间,把一切隔出雾里看花的不真切模样。
岳谦冷笑:“景先生,且不说无忧庄主是否对你所做之事知情,就算不知情,我赤云卫做事,会在意这一点人命损失么?”
对面挟人者也是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不在意,但你既为赤云卫,会不知道你主子是否稀罕寄云庄主的命么?”
岳谦心中一动,他确实知道皇上对于寄云庄的执念,虽然不知道理由,但那执念不同其他,直至今日依然如此,也正因为这执念,暗桩至今未撤。
他心中亦忽然有了一点点不妥之感,今日动手,似乎仓促了些,有些东西好象被略过了。只是眼下,容不得细想。
好在岳谦也知道面前这个人在意什么,他一挥手,令手下把那个双腿打断的胡云山道上被反缚回来的寄云弟子拖上来。
“做个交易吧景先生,”他提议,“如果在下的消息没错,这位亦是寄云九十二骑之一,是先生的挚友吧?”
周景望向院中被拖曳在泥水中的人。
盛德狼狈不堪,眼中有愧但无悔意。
长桥不在,看眼下这状况,怕是殒了。
他心里暗叹一囗气,明白此生又添了两条背不动的命在肩上。
本不该如此,是盛德和长桥拖延了太久错过抛人离去的时间?还是十年的醉生梦死已让这两个心灰如死的挚友失去了对抗的本能?周景不想探知原因,事已至此,只看结果。
掌下的无忧身形颤抖一下,果然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他。挟出来前先点了他的哑穴和麻穴果然是正确的,这孩子,经事太少,但愿今日所见,能令他受用终身。
“景哥。”未待院中人相商,盛德开口唤他,这醉酒了十年的汉子眼光从未如此刻这般明澈坦然,语气中带一丝恳切,“我不要死在外面,外面离他们太远。”
周景点头:“好。”
无忧听见耳后传来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去寻了长桥,好生收殓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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