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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14
郭光庭回到长安是六月下旬，皇帝按常例却要八月才回驾，因为是给假省母，这近两个月里他非但不用陪侍圣驾，也不用回衙门值勤，其实清闲非常。不过郭光庭一贯勤谨，还是去南衙卫军的上司那里挂了号。他所在的监门卫负责的是各处城门出入，这时因为东都刚刚平叛，捉拿漏网叛党的通缉布告还挂在城门上，不免使监门卫的担子更重了些，于是分管事宜的监门将军看见他，明知使用不上，还是叮嘱了一些“谨守出入，勿致差失”的官样文章。
郭光庭军中养出好习惯，只要是上司的嘱咐，立即用心去做功课，赶紧跟录事参军讨了通缉名册来看，一看吓了一跳：“怎么杜……杜长史也在其中？”
监门卫一向事多繁琐，录事正忙得手脚如梭，哪里有心情给他细答，便是一句话打发：“弃官潜逃，罪加一等，本来只是流徙，如今捉拿回来就要论死了。”
郭光庭心中好不闷闷，回去跟母亲提及，登时又吃郭母好大一顿排揎：“他杜家自犯死罪，要你操甚隔壁心思！也不想想是谁暗害了你阿姊？”郭光庭道：“宫中的事，和外头有什么干系？何况阿姊已经病好了，连明月奴也渐渐能够识得人了。”郭母大啐：“小打脊货，不读书还学措大气！亏得当初不是卖你进宫去，你阿姊着了道儿还晓得寻时机扳回来，你怕不要拖累阿母替你拾掇骨头？”
讨了如此吉利的口彩，果然不数日便得到兑现，当然，不是郭光庭自身要人拾掇骨头，而是摊上了替人拾掇的事。
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在七月半那一夜，郭宅因为等候郭母进宫陪婉仪娘娘过盂兰盆节归来，门户上得格外迟。郭光庭侍候了母亲安歇，出来又亲自提灯在后院里绕了一圈，以防有未熄尽的香烛引发火灾，正走在长廊里，侧耳听蔷薇架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听得有人压低嗓子在墙外连唤：“幼宾，幼宾！”
郭光庭大吃一惊，灯笼险些跌落：“是……杜九兄？”
几步冲到花架下，灯笼火光在雨里有些暗，照得对方脸色也是惨淡，却还勉强浮着笑容：“莫惊怕，虽是盂兰盆的日子，杜九却不是饿鬼道转来的。”郭光庭失声道：“你还在城里？我只道你早已潜逃去远了……”杜绪强笑：“长安城守得铁桶也似，我要是容易逃了，岂非昭示你们监门卫无能？”
郭光庭道：“你……你若被捉拿，就是死罪！何苦要逃？便是流徙，将来也未必没有赐环的日子……”杜绪反问道：“钦州、雷州、儋州、崖州，幼宾你愿意前去哪一处？”
那都是海角天涯极荒僻的所在，本朝以来，也不知有多少流放的罪人殁命在这等烟瘴之地，中原人提起来便视为畏途，杜绪这么一问，郭光庭也只能默默。夜雨转急，手中灯笼吃不住雨水侵袭，片刻间便熄灭了，两人都陷在沉沉黑暗里。
杜绪自嘲道：“幼宾，如今来寻你可真不容易！白日间我就藏在宣阳坊内，到天黑才敢潜入你家后巷，伏在墙头许久，看见你宅中无数人来去，哪里敢贸然呼叫一声？这般鬼祟做人，确实了无意趣，真不如项上一刀，同家伯诸兄去做伴，倒也干脆。”
郭光庭回过神来，忙道：“能逃得性命便是最好，如何还说恁般话？雨大了，赶紧进我房间罢。”
他尚未娶妻，房中里只有服侍的奴婢，因为过节，也早噇饱了酒饭，各自挺上床榻去觅黑甜乡了。郭光庭欲待唤人，杜绪已抢先一步拦住了，低声道：“幼宾，不要惊动旁人！若教令堂知晓，还不如直接向有司出首了杜九便是。”郭光庭便不叫下人，亲自开衣箧取自己的衫袍出来，说道：“雨里待那么久，衣裳都湿了，先换我的罢。案上榼子里有酒，还有些点心在旁边，可惜都冷了，只好勉强啖得。”
杜绪当然也顾不得这些，显然饿得惨了，狼吞虎咽一顿猛啖。灯光下但见他满脸胡渣，双目深陷，果然是狼狈逃犯模样。郭光庭并不等他吃完开言，自己取出钥匙开案头羊皮匣子的锁，说道：“我有监门卫的令牌，你拿去出示，城门便不会盘查身份。将来过各处关津，也可充当路引——却不知九兄要投哪里？”
杜绪见他竟然不待自己开口相求，便直接提供帮助，也不禁一怔，答道：“欲去安西都护府投辛将军。”郭光庭点头道：“嗯，九兄比我想得周到！我本来还想劝你去投裴将军，不过如今……”杜绪道：“死罪之人，如何能拖累裴将军？还是安西那边天高皇帝远，好得自在！或许将来再立军功，折了死罪重新做人，也未可知呢。”
他说着将来的盼头话，神情却甚是萧瑟，多半对这个“将来”并不抱希冀，只盼远走他乡安度余生而已。其实天山雪岭，也未必不是另一处天涯海角，但到底是供职过的地方，僚友众多，环境熟悉，便觉得生活起来，定比被流放南海安全舒易。
郭光庭却觉得这样再好不过，登时笑逐颜开，一面忙着替他准备盘缠，一面絮叨叨跟他设想许多如何立功赎罪的事宜。杜绪哪有心情听这些，有句话原不必问，却无论如何要问出来：“幼宾，为何你……尽心帮我？”
他觉得这话不必问，乃是因为郭光庭的回答不会超过意料，甚至还带着愕然不解：“朋友有事，焉能不帮？”
杜绪苦笑，指了指墙壁，郭光庭顺他手指看去，却见指的是挂在壁上的那柄御赐宝剑：“我虽潜藏长安城内，却也须知东都事体——你我……如今竟还做得起‘朋友’？”
那剑虽是皇室之物，装饰却极简易，黑鲨皮的剑鞘上甚至一无花饰，将锋芒静悄悄掩于匣中，唯有柄上垂着的黄穗昭示其来自天家。
郭光庭自从得到赐剑之后，几乎每天都要将剑拔出来赏玩一阵，剑身如水映照面容，似乎连面上那一点兴奋的红晕都无所遁形，心里当然也总是涌起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千丝万缕最终都会归结到皇帝身上。可是此刻被杜绪一指，心中怔忡，居然却是一片空白，一霎恍惚，只听到外面檐下雨声瀑布也似流泻下来，打在耳畔有如擂鼓。
随即他便给出了回答：“杜九兄若非信任我是朋友，如何会冒死前来寻我！郭光庭若是弃朋友生死于不顾，又岂是男子汉！”
既然有了这句话，其他的便无需再问，偏偏杜绪到底是文士的出身，总喜欢啰嗦一句：“幼宾厚谊，拳拳可感……但我们两家到底已结仇隙，你便不介意？”
郭光庭不语，过了一阵忽然道：“若说仇隙……我觉得我家也对你不起。”他难得沉吟了一下，声音很低：“今日……阿母说了一句话，教我猛地明白了一件事——宫中翻出韦贵妃被栽赃冤死的案子，是我阿姊……阿姊定是早就知道了，元庆公主和大殿下都是皇后暗害的，当时却忍住了不说，直到杜相获罪，才翻出旧案报仇，就是阿母所谓的‘寻时机’……”
杜绪倒抽一口气，立即抓住了他手臂，问道：“这话你同圣上讲过没有！”郭光庭摇头道：“没有，我今日才想到的……”杜绪厉声道：“那你记住，万万不要冒失提起，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语气严重，将郭光庭吓住了一刻，才道：“我自然不会说，他……挺多心的，听了定会猜疑阿姊，我怎么敢做这样事？”杜绪失声笑了一笑：“幼宾，你忒傻气！好在，到底还不是蠢笨无知。”
他一面摇头一面放开郭光庭，说道：“你还道是唯独你猜着底里？连我都料到定是郭娘娘报了前仇……宫中倾轧，总是我们做外戚的要遭池鱼之殃。何况家伯自己不谨，犯着逆鳞，害得满门获罪，我又能如何？朋友一场，只盼你不要触上另一片逆鳞去罢。”
说着话他便已利索换上郭光庭借出的衫袍，却是武弁服饰，将那块令牌系在腰间，道：“不在你这里耽搁了，免得惊动令堂。正好今夜雨大，街上定没有巡卒，我趁夜摸到春明门畔，天一明就混将出去。”
春明门正是最靠近宣阳坊的城门，也是长安城东面门户之一，郭光庭听了便道：“从东面走？那你……千万别东去洛阳，北里坊再好……”杜绪尴尬笑道：“这时节还讲甚笑话？我妻女都已没入掖庭，如何还敢连累他人！何况乐户女子水性杨花，哪里值得冒险相见。”
于是郭光庭又开门送他出去，这回怕惊动家人，连灯笼也不敢点，冒着大雨悄悄走过回廊，指引他向正门拐弯：“此刻坊门正紧闭着，从我家门户出坊罢。”里坊制度，坊内的住宅均不得向坊墙外面的大街上开门户，只有建在坊角三面不通的“三绝”住户，以及三品以上的官员宅第，才许破例向街开门。郭宅当然不是“三绝”住户，但祖先郭震获封过代国公，宅第拥有这项特权，所以杜绪趁夜来寻郭光庭，也是因为知道可以绕开闭坊禁制，轻松出去。
长安城的道路都是黄土铺就的，一下雨就泥泞不堪，以此雨夜巡卒难以值勤，正是作奸犯科、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郭光庭怕杜绪走不到城门处，打着伞一路送到兴庆宫侧春明门底，找个死角坐候天亮。哗哗雨如瓢泼，淋得全身尽湿，又踏得满身是泥，杜绪自我揶揄：“看这般滚得泥鬼也似，只怕神仙也认我不出，我看不必带累幼宾犯法给我令牌了。”郭光庭信以为真，忙道：“卫兵盘查，号称扒人三层皮，恐怕就是涂满了泥也混不出去。杜九兄还是拿着令牌的好。”
好容易挨到晨鼓传动，城门缓缓开启，大雨仍如厚幕垂着，天色尚是昏黑，城外却已有赶早的乡民排队接受盘查入城。两人见状都立起身来，郭光庭道：“别后盼杜九兄平安如意，立功报国，早早赎罪归来。阿嫂和令爱，我托颜公公替九兄照看，必不至于在掖庭吃苦。”杜绪点头道谢，也给了一句临别赠言：“幼宾盛情，愧无以报。你侍奉圣上，也要一切好自为之，我唯有一言相赠。”郭光庭问道：“何话？”杜绪沉声道：“天威难测，君恩莫恃。”
这八个字使郭光庭又微一怔忡，杜绪不待他寻思，与他举手为别，压低席帽，亮出令牌，直接大踏步向城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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